往事只能回味‖文/樛木
往事只能回味
（一）缘生春末
“好在这垓下之地，高冈绝岩，不易攻入，候得机会，再图破围求救，也还不迟……备得有酒，再与大王对饮几杯······”
我是“沉”，今日偷偷出府本想去离府不远的河边玩耍一会，好躲过家中的夫子日日背书的折磨。我却听到河边处的一所旧宅中传来的一阵婉转悦耳的曲声。伫立，竖耳，倾听可我依然听不懂唱什么，我便跟随着歌声溜去了宅子的侧门。
透过门板缝隙我才发现，原来唱曲的是一个小姑娘，年龄跟我差不多大，个头比我矮一头，穿着碎花衣，梳着长辫，翘个兰花指，站的规规矩矩的在桃树底下练唱。后来才知道原来那日我在她家看到的是桃树，多年来许多记忆变得模糊，唯独对那棵开满粉色花朵的树记忆犹新。
金灿灿的阳光照耀着树枝上簇生的桃花，淡淡的粉色映衬着她瘦弱的脸颊，这种感觉很舒适，像阿娘喂我的一块糖，有点甜，有点暖。看着看着我出神了，脑袋里空空的，我喜欢这种感觉。
后来我被她阿爹发现了，将我拎到院中问话。我害怕极了，没敢吱声，随后这位大伯居然允许我在他家玩，也许是因为我是小孩吧。我看了看这个姑娘，随手捡起一片花瓣，便向桃树走了去，这棵树可真高，真大啊。
我踮起脚尖伸直了胳膊都够不到最底层的树枝。透过盛开的桃花，我第一次看见天空很蓝，穿过花朵的阳光很温和，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母亲站在门前一动不动地望着父亲远去背影的场景，那日的天也很蓝，只是太阳很毒辣。
我回过头问她：“你刚才唱的是什么？”
这个下午，我知道了她的名字“萍”，知道了这棵树的名字“樛”。我们靠着这棵桃树，听她讲了项羽与虞姬的故事。我、桃树、阳光、蓝天和她一起度过了整个午后的时光，一切都那么美好。
这日回家已是黄昏，被夫子教训，被母亲罚站，但我不觉得难过。从下午透过门板缝隙的那一刻起，我的心中早已种上了一棵桃树，有阳光，有蓝天，还有她。
（二）彼此当年少 莫负好时光
我是“萍”。那日我认识了“沉”。
自从那日他偷偷看我练曲，听我讲曲中的故事之后，“沉”隔三差五都会在午后来找我玩。他好像很喜欢我家的“樛”，总是傻傻的站在树下，眯着眼好久好久。
说来奇怪，阿爹从不允许陌生人来家中，也不喜欢陌生人，可他却从不反对“沉”到家中与我玩耍。我问阿爹，他只是淡淡地说：“以后你就会明白了。”
之后的日子里，“沉”几乎会和我度过整个午后的时光。他总是从家带糕点给我吃，教我读诗，还会讲夫子授课时古怪的言行举止，给我看他的画本，而我也会给他讲一些曲中的故事和传说。
遇到他之前，我一直都是和阿爹生活，听他讲曲，听他讲故事，听他讲阿娘的事。阿爹说，我出生后不久阿娘便不在家中。后来我懂事了，问阿爹，阿娘是不是去世了，阿爹说：“没有，你只是看不到她罢了，你娘一直都在。”
我想，阿爹可能太想念阿娘罢了，于是给了自己一个理由而已。
时间可过得真快啊，转眼间我与“沉”已长成了大人的模样，而阿爹的两鬓增了不少“银丝”。我逗阿爹说，等再长长，我就用这些“银丝”给他缝制件衣服。“沉”老说我越长越丑，以后嫁不出去了，回头可以发发善心收留我。我装作不理他，可心里却是丝丝微甜。
这天下午，阿爹叫去“沉”单独说话。过了许久，“沉”出门与我相视一笑，什么也没说低着头就走了。从未见他如此笑过，像躺在树下，阳光洒满全身般温馨。
我跑着去问阿爹，他们到底说了什么。阿爹拿起桌上的一张旧纸让我看。原来我的爷爷和“沉”的爷爷当年是做生意的伙伴，因感情颇深便结下了娃娃亲，谁知两人皆是男孩，便把这门亲事依托在孙子辈身上，也希望两家情谊长长久久。
难怪父亲从未反对“沉”来我家，一切都已明了。阿爹将此事说与“沉”，一是想问知不知此事，二是想来我们两人已成人，想着也该谈论此事了。
（三）事过境迁 物是人非
今日“萍”的阿爹将我们亲事的渊源说与我听，我很是兴奋。之前我一直纠结，要不要跟母亲提起此事，又怕家中反对很是烦闷，如今便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回到家中，我小心翼翼地试探阿娘是否有此事，阿娘说：“却有此事，之前我也见过这姑娘与她父亲，虽说家境一般，却性子正直，你娘我是答应我们两家的亲事，但这事还得等你爹回来商议一番，你也长大了，家里的重担也该让你承担了。”
我将此事连夜跑去告诉“萍”和她阿爹，让他们放宽心，在家等候。
此番与阿娘的谈话消除了我心中的烦闷，那一刻起我便日日夜夜，分分秒秒盼着阿爹回来。
一大早，阿娘便叫我起来看阿爹的书信，再过半月阿爹就要回来了，我与阿娘心中别提有多欢喜了。接下来几日我都呆在家中和阿娘操持家事，希望阿爹回来能看到不一样的家。
半月后的今日，我与阿娘一早便在府中等候阿爹的到来，阿娘更是欣喜难耐，在庭院内来回走动，一会问厨房的饭菜如何，一会儿又问书房打扫的怎样，很是关怀。
盼着盼着阿爹来了。我和阿娘在府门前望着东边的街道，终于看到了阿爹骑马朝我们而来。想当年阿爹离家去长安做生意时，我还只有11岁，如今觉得恍如隔世啊。这些年来阿娘操持家中大小事务，任劳任怨，虽平日不多说什么，但我知道阿娘心里的苦啊。
现在，阿爹终于回家了，也算是对阿娘多年来的慰藉。
阿爹下马，冲阿娘点了点头，然后看着我伫立良久，说了句，我回来了。此时此刻，阿爹给我的感觉与儿时不同，说不出的沧桑与惆怅，阿爹的身子发胖了些，后背也佝偻了，发丝也斑白了许多，岁月真是不饶人啊。
阿娘让阿爹快进家门，阿爹却迟疑了一会，说了句等等，便转身把马车轿子的帘子掀起，只见一位挺着肚子的妇人缓缓走出轿门，在阿爹的搀扶下走下了马车。
我愣住了，脑子飞快的想着些什么却好像又什么也没在想，空空的，闷闷的。我扭头看向阿娘，那原本嘴角旁的欣喜之情刹那间消失不见，眼神瞬间没有了光亮，一下子仿佛苍老了好多。
心里一切都明了了，我觉得我的世界就在此时由花红柳绿变成了万丈深渊，心中隐隐不安。
阿娘一没哭二没闹，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进去吧，便再也没说什么。
我盯着窗户外那阿娘屋内通亮的烛光整夜未眠，想了很多，我不知道阿爹是如何跟阿娘解释的，他们究竟又说了什么，真希望这是个梦。对于阿娘来说，除了我，阿爹是她大半辈子的依靠与希望啊！如今阿娘该怎么办，她心里的苦要翻倍了吧。
（四）日落西山
原以为生活已经低到了尘埃，不曾想尘埃之下还有无尽头的深渊等着我。
阿爹回家的第二日，已是日上三竿了，阿娘却迟迟未起。原以为是昨夜与阿爹说话至深夜，劳累过度。可万万没想到的是，黄昏时分，夕阳落山，还不见阿娘的身影，今日送去的饭菜也是原封不动的拿了出来，我有些不安便去屋内看望阿娘。
然而，事与愿违，看着眼前双眼浮肿，不断咳嗽的阿娘，我心如刀绞。我问阿娘，阿爹到底说了什么。阿娘娓娓道来。
阿爹在外面有了女人，还有了孩子，如今想起回家，不仅因为是那个女人，更是因为外面的生意大不如从前了，还需要从家中变卖一些家产来周转生意。阿娘说，如此也就罢了，可当跟阿爹提起我的婚事时，阿爹非但不认这门亲，还要我娶了柳府的柳姑娘。阿娘悲愤交加，多年以来积压在心中的情绪一下子爆发了。阿娘抱着我泣不成声。
随后，我去找阿爹问个清楚，这是为了什么，这么多年我和娘究竟算什么。面对我的质问，父亲只是用了一句“你不懂”来搪塞我。我跟他讲了我与“萍”的亲事，我从未如此悲愤与手足无措。我苦苦央求阿爹不要让我娶柳姑娘，可自始至终，阿爹不曾安慰过我，甚至是一丝丝怜悯与同情都不曾施舍予我。我和阿娘到底算什么。
之后的日子，我都与阿娘呆在家中，阿爹不允许我离开家中一步。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望着天上的云聚了散，散了聚，空中的月儿圆了缺，缺了圆。阿娘的病情越来越重，我对“萍”的思念之情越来越深，心中的悲愤也越来越强烈。
在某个夜晚，我偷跑出去，想和“萍”商量该怎么办，回来时被阿爹发现了。随后他要求我与柳姑娘立马成亲，我不答应，他便以我阿娘相威胁。如果我不答应成亲，阿娘去世后便不得入祖坟，还要从族谱剔除出去。
想起过往种种，我难以想象阿爹如今却是这般模样，枉我与阿娘日日夜夜盼他归。看着阿娘病情日渐加重，身体消瘦，精气神早已是今时不同往日了。我不想阿娘为我再操碎了心，我不想阿娘生前这般苦楚，死后还不得安生。万般无奈，我应下了这门亲事。
成亲前，我找了“萍”，想跟她说声抱歉，纵使这声抱歉无足轻重，此生也再无可能。
“萍”站在桃树下，许久，说道：“你的事我听说了，事已至此，不必自责，你我也不要再见了。最后一次，你再为我戴朵花吧。”我应了，抬头伸出手去摘花。看到的却是满眼的干枯树枝，哪里还有繁花盛开的景象。她看着我，满眼泪光地说：“你走吧。”
自此以后，阿娘已逝，良人已去，咫尺天涯。
（五）不思量 自难忘
成亲不久，阿娘去世。后来我们为了照顾生意便搬去了长安。半月之后，便是阿娘的忌日，我独自一人回归故乡去祭拜阿娘。
那日夜晚，在街道我看到霸王别姬的招牌，于是情不自禁地走入园中听起了曲。不知几首曲之后，我听到了霸王别姬，原来小时候一直听不懂的曲子，现在终于听清了说什么，讲什么。
看着台上那熟悉的身影，我的身体，我的心都在颤抖。几十年来，深埋在我心底的情感就在此时跨过万水千山奔赴而来。曲罢，我鬼使神差的走进后院。
我终于又再次遇见了她，可又能如何，昔日形影相随的青梅竹马如今就算是眼前人也早已是咫尺天涯。
她脱下戏服，回头看见我颇为吃惊。许久，我问她还好吗。可她始终未答，转身进了屋拿了一节木枝出来。
她深深地看着我，眼神穿过了身体直达灵魂深处。
只听她缓缓说道：“你走了之后，阿爹便送我来这戏院学艺，如今我都可以登台唱戏了，可阿爹没等不到我登台就走了。我把家中的宅子卖了。这跟树枝是“樛”的，你喜欢，一直留着，如今便归还于你，也了却了我一桩心事。”
我想说些什么，却始终什么也没说。除了就这么似近非近，似远非远的看着她，什么也做不了。我接过“樛”的树枝，泪眼婆娑。她也已是泪流满面。随之口中念叨了一句，便转身离去。
“项羽自刎虞姬相随，如今，情断肠物归无，既然故人已逝，便各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