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里:我与《第二次握手》手抄本

      我与《第二次握手》

           手     抄      本

文/李 里

1975年5月,正值农村春播夏收“双抢”季节,既要栽秧,又要收割麦子,一年中最苦、最累、最难熬的日子。20岁的我已有了三年的知青生活,但田间的劳作还是使我感慨“汗滴禾下土”的辛劳。

作者知青时代

那天收了午工,拖着十分疲乏的身子赤脚回家。只想尽快地吃完饭,立即倒在床上,伸展快断的腰杆,平息无由的怨气,清清静静地困一觉,以应付午后的日晒和劳作。不料,两位外公社的“知哥”正神色紧张,疲惫不堪地在村头等着我。
对两位不速之客,我心里很不痛快。在这农忙季节,谁有心思串门闲逛?但知青间的义气又使我不能赶他们走。无奈之下,只得将他们领进我那破旧单调的小土瓦房里。年轻的杨哥见我一脸的不悦,把我肩膀一拍,边说边摸出一本软面日记本,摇头晃脑地说:
“李老弟,你看这是啥子?我们跑这么远来,就是给你看这个手抄本儿的,可你还不安逸,不高兴的样儿!”
在那个岁月,文化食粮闹饥荒,不像现在陈列架上有这么多琳琅满目的书册,大街小巷有这么多的书摊。当时除了“御用”杂志和“高大全”的作品,没其他小说看。一听说有手抄本,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儿,眼珠子发亮,一切困乏和不快都随之而去,连忙伸手去抓。
“什么本子?又是禁书?”
杨哥把本子藏在身后,带着一脸得意和张狂的笑。
“先弄饭吃,我们跑了几十里路,肚儿早就饿了!”
刚出狱的张扬
年长的朱哥正色地说:“是《第二次握手》,正宗的抄本,我刚从重庆带回邻水。听说书的作者已经被抓了,全国各地查禁得很凶。昨天晚上在杨那儿,被人告密,公社特派员带民兵突击搜查,我们两个带着本子翻墙跑脱,其他三个人被弄到公社去了。我和杨都不敢回生产队,你这里山高皇帝远,想在这里躲几天,把书抄一本下来。怎么样?我晓得你是喜欢书的人。”
“先给我看看,如果是真的,什么样的条件都可以答应。”说实话,《第二次握手》是我梦寐以求想看的书,如果能抄一本,更是我巴心巴肠想干的事。
本子到了我手中,一翻开,那工整的隶书体的书名立刻映入眼帘:《第二次握手》——原名《归来》。那早在传闻中熟悉的人物和名字也一个个跳出来:丁洁琼、苏冠兰、叶玉菡……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的潮湿……
我拿出所有可吃的东西做了饭菜。吃饭时,“知哥”相聚的兴奋,有关《第二次握手》的话题,海阔天空,无拘无束,恣意妄为地评是论非,那情景至今还令我感叹。那时,我们并不知道作者姓甚名谁,也无从打听。只在传闻中得知他好像是一个科学家的儿子,小说写的就是他父辈的经历。我们敬佩他的胆识,仰慕他的才气,用年轻的苏冠兰的形象把他刻在心里。
在那以后的三天三夜里,我们轮流睡觉,抄书,足不出户。几乎用光了我能写字的旧作业本和纸张,八万多字呀!同时,还耗费了我五包给生产队长以上干部准备的“红岭”牌香烟,在那个年月香烟是凭票供应的稀缺物资。一斤煤油,十五斤大米,半斤菜油,两瓶豆瓣酱。要知道,这些东西,是我在这段艰苦、辛劳的日子里全部的补给品。我没有惋惜,无怨无悔,我得到了《第二次握手》,做这是我最大的收获。
为此事,我三天没出工,受到队长的责骂。但我还是很感激这位没文化的队长,因为他没有来盘查我们在干什么,没有大惊小怪地去公社报告说有几个知青在关着门的屋子里密谋着什么。不是他的阶级斗争觉悟不高,而是他不相信我们会干坏事。当然,按那个时代的政治标准来套,这肯定就是在干“坏事”。世上还是善良的人多些。而朱哥的运气就没有这么好。隔了不久,就传来他出事的消息,人和抄本同时被抓,在他们公社关了十多天,追查来源和传看渠道。我提心吊胆了好一阵子,但始终没有波及到我,使手抄本得以保存了下来。
1980年,我在书店里买到了正式出版的《第二次握手》,这才知道了作者的大名,了解了张扬为写《第二次握手》所遭遇的磨难。虽然铅印的书装帧美观,文字规范,情节更加曲折,但它始终代替不了我那手抄的、杂乱的,却又原汁原味、令人激情冲动的《第二次握手》。手抄本静静地躺在书柜的底层,几次搬家,清理杂物都舍不得丢弃。一见到它,就会勾起对抄书的回忆,就会牵出一丝淡淡的惆怅。
1998年7月,中央电视台《读书时间》栏目编导专门来电话,邀请我去参加“二十年读书生活回顾”的专题节目。特别嘱咐:带上手抄本原件。当节目主持人李潘问我想不想见作者张扬时,我惊呆了:张扬来了?!事先没人告诉我将同张扬见面。
1998年作家张扬参加央视《读书时光》栏目节目,给作者李里先生题的字。
面对眼前白发缕缕,满脸笑容,一双睿智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闪闪发亮的张扬,只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此张扬与我心目中的彼张扬相去甚远。从心底里迸出一句无声的迟来的问候:
“张扬,您好!”
握手,同张扬握手。一双写书的手与一双抄书的手,两双不再年轻的手有了“第一次握手”。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没料到的是,上过电视,又有了张扬亲笔签字的手抄本一下子身价倍增。有好几位不同身份的人士找上门来,要收购手抄本,最高价出到了一万元。面对求购者,我只有瞠目结舌的份儿。妻子和女儿也在一旁劝说:“卖了吧!”可我谢绝了。一万元,对我这个只靠工薪收入的家庭,确实是一个不小的诱惑和刺激。可我弄不明白的是:它真的值那么多的钱?或者是那么少的钱吗?
如今,手抄本依然安详地躺在那儿。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每当我独坐冥想的时候,似乎都可以听到那些纸张发出的窸窣的声响,喃喃的低语,在述说着那难以忘却的记忆,那割舍不了的情结,那无法抹去的历史的见证。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 李里,籍贯四川邻水,现年66岁,汉族,四川大学汉语言文学毕业(自考)。1972年初中毕业后上山下乡当知青;1975年参加工作;1998年应邀参加中央电视台为作家张扬先生《第二次握手》举办的《读书时光》节目,有文章在《读书》杂志等刊物发表,2001年企业破产后自谋职业;现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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