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海 | 我们谁也没提那件事(下)
我们面面相觑,摔跤个个像小老虎样奋勇向前,此时却成了缩头缩脑的稀屎鬼。一贯霸道蛮不讲理的队长儿子在这件事上倒似乎懂得照顾弱小,他决定从小往大排。他把目光投向了我,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你先下去!
我是个“地主娃”,自然不敢对队长儿子的命令有任何违抗。我只得乖乖地走下坑去,解开裤带。当我试试探探地伏到砖身上时,听到坑沿儿上孩子们发出了吃吃的笑声。我被他们笑得羞愧难当,赶紧爬起身来,提起了裤子。
接下去,第二个,第三个……队长儿子是最后一个,他爬得时间也最长。
我们都长大了,这是不用说的事情。我上了初中,高中,小伙伴们也早星流云散。又过几年,国家形势突变,我考上了大学,离开了家乡,从此成了城里人。偶有回到老村,已不见了砖的踪影,问起来,才知道农村再次“土改”,分田到户,黑老孙一家因户口不在这里,所以也早就离开我们村回老家去了。
几十年也就那么一眨眼地过去了。我们当年的孩子早已成家立业,有了孩子,再后来,我们的孩子也有了孩子。在不知不觉间,时光就不由分说地在我们头上安上了一顶“爷爷”的帽子。我不愿当“爷爷”,可这是由不得我的事。
许多年前,那时我还没有退休,九十高龄的父亲去世了,我们遵从父亲的遗愿回到老家殡葬。父亲在我们那地方算个文化名人,葬礼上来了许多亲朋好友。队长儿子成了现在的村长,指挥乡村葬礼按几千年流传下来的传统程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烟雾升腾,语声嘈杂,乡村酒席更能烘托这种“过事儿”气氛。多年不回故乡,时隔己久,来的众多宾客中,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不管认识不认识,只要来了,就是捧场,就是有“面儿”,一律被“招呼”招呼着坐到方桌前吃“十碗桌”,可想而知,场面有多么热闹。
在这人头攒动的喧哗中,“旋风”队长儿子把一个胖女人带到我面前:
你看这是谁?
站在我面前的胖女人,穿着水红短袖,烫着波浪卷头发,看上去很是时髦。除了胖得找不着北外,她还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戴了许多金首饰,金耳环,金戒指,金项链,而且个个巨大,一副暴发户的模样。
这是——既然队长儿子介绍让我猜,肯定是熟人,可我真想不起她是谁?就在我要放弃猜测,再向队长儿子询问时候,她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一下,暴露了她第三个——也许应该排在第一的最大特点,她是个“地包天”。我儿时的记忆一下子接通了,几乎是喊了出来:
你是——砖?
啊,是。她说,她的口音里带着浓重的苏北腔。不过这简单的两个字回答,我还是听清楚了。
你真的是——砖?
我又发出一声肯定式疑问,与此同时,我握住了她的手。尽管她那胖得像芝麻虫样的手指握起来并不十分美妙,可我还是抓得很紧。人老了的心态大约都是这样,突然间见到三十年前的玩伴,那怕她长得再丑,也是那么地欣喜,和激动。
是,我是你砖妹子。
砖再次肯定的回答,而且落落大方地自称“砖妹子”,这是一种成熟自信的表现。的确,除了那张地包天嘴还依稀透露出当年的影子外,其他方面再也找不出半点痕迹。眼前的砖,不仅块头巨大,穿金戴银,最大的改变除了大家都可理解的胖,更关键的是变白了,和儿时那个又黑又瘦耷撒着几根黄不拉几且串着串串白色虮子的砖,形成了天壤之别的强烈反差。
啥时来的,看上去可是发达了呀?我仍然有些惊喜未定。砖未及回答,队长儿子抢先说道,砖现在可厉害了,是苏豫宁中集团公司董事长,资产好几亿呢。她来咱村投资百亩绿色核桃基地,已来了一年多了。
是嘛?我太惊讶了。这后山圆疙瘩上新栽的核桃树全是你的?我问。昨晚我上山头上转了转,原来的荒山全栽上了核桃树苗,而且引进了以色列的滴灌技术,山顶上建有一个大蓄水地,抽的就是当年“学大寨,赶昔阳”时我们修造的清凉河水库里的水。我上去看时,有不少滴管还滴着水,虽然早过春天,栽的核桃树苗均己发出了嫩芽。
是的。她说,引进的是荷兰品种,这种树长不高,今年栽上,明年就能结果。
……
父亲的葬礼结束后,我专门把砖留下来叙旧。当年的七个男孩,除了一个在上海打工没回来外,其余的六个都胡子拉碴地悉数到场,还有两个女伙伴作陪。我们九个人,拿东北话说,就是整了一桌子菜。砖很能喝酒,基本是倒满一茶抔,一仰脖子就喝了,颇有一些巾帼英雄的豪迈。那晚我们六个鬓发花白的须眉全被她干翻了,尽管我们几个早己东倒西歪口齿不清,可砖却跟没事人一样。说起她的发迹史,她说还是借她名字和他父亲有做砖技术的光,回到老家后没多久,就开了个砖厂。
改革开放初期的大开发年代,到处都在建设,到处都需要砖,所以不怕吃苦的砖的砖厂越办越大,赚钱也越来越多。别看砖识字不多,却相当有经商头脑,当她掏得了第一桶金后,就适时扩业,不仅做砖,还直接盖房子,做了房地产商。房地产多赚钱呀,没几年,她就成了苏北地区赫赫有名的房地产大亨。她的公司名字就是借江苏河南两省及我们洛宁县和我们中村村的简称组成,其意显然蕴含了她的深深情感。真应了那句老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当我大着舌头问她爹黑老孙时,她说己过了“三年”。得的什么病,我没听清,总之年龄大了,和父亲一样,该退出人生舞台了。她说她爹临终前对她说,闺女啊,我有个愿望,就是想回中村一趟,现在看来回不了了。我们一家在快要饿死的时候,是中村人收留了我们,帮我们度过了难关。你在那里长大,那儿也是你的老家,对那里也有感情,现在咱有钱了,回中村投资点产业,帮助乡亲们致富,也算是报答。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忘本,要懂得感恩哪!砖说得眼圈红了。她从兜里掏出了两个磨得黑亮的核桃,说,看,这就是当年他赶大车时挣的核桃。她爹黑老孙最后说,闺女啊,回去种点核桃,中村的核桃可真香啊……
就这样,她回来了。
我们那晚在一起说了很多话。我们在一起回忆了童年趣事,回忆了我们当年争坐黑老孙大铁轱辘牛车的事。我们笑说,那大牛车那样笨,颠得屁股生疼,可我们还是那样想坐,真是小孩子家啊!
可我们谁也没提那件事,那件发生在春天麦田里的事。当然,谁也不会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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