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智生 | 鸟巢

温州人计划在琵琶洲建高档酒店,相中小南门这块地,老古的宅院正好在其中。几十户一色的老屋,每户四十万买断,价格过得去。老古院子里的樟树,另外加了十万,这是意外!老古来不及细想,第一个签字画押。

女儿家有闲房,请俩老搬过去住,老古不答应。做客住几天可以,自己有儿子,哪能长期跟女儿过生活?他就近租了熟人一间房,小是小了点,租金便宜。老古想到樟树枝桠上栖息的斑鸠鸟,衔几枚枯枝便是窝,不挡风不遮雨,一样“咕咕咕”地快活。

老古搬去一张床、两只木箱子、几把竹椅、木凳,再就是弄饭的锅灶,生活就解决了。祖宗的牌位肯定要请在身边,其它旧家俱、打铁的家什统统寄存女儿家。女儿说:

“这些烂家伙留着谁要?干脆处理算了!”

“你懂个屁!败家不是这样败的——我已经是败家子!你看这八仙桌,面子是整块板,现在到哪找这样的好东西?”

女儿不敢再作声,老爷子脾气如同打铁的炉——火大!说多了会骂娘的。

温州人办事雷厉风行,转眼老屋推倒了一大片,小南门面目全非。老古原来院子里的樟树倒是保存了下来,酒店规划那里是停车场。老古心有窃喜,遇上老邻居总说:“我家的樟树还在!”

施工单位围起临时安全墙,老古每天都在墙外转悠,间或探头往里窥视。工地一天一个样,这跟他没关系,老古关心的是那棵大樟树。樟树底下摆满了脚手架、壳子板,树倒是没损伤,老古就松口气,下意识点点头,拍拍身上的灰,双手放在后背,慢慢踱去河边。

护城河堤岸改造了,沿河建成休闲公园,铺了石板路,砌了花台,种了树,竖了雕塑,几十米不等距离就有回廊或凉亭。这里人头攒攒,总簇拥一伙一伙的老人,走棋、打牌、听音乐、拉二胡、唱赣剧,各得其乐。

老古不唱戏,也不打牌,平生别无所好。打铁当然不算,那是吃饭的手艺。按说他喝彩的声音也好听,当年做铁匠,有人造新房一定会请他钉梁环。钉梁环有吃有喝还有拿,全凭一张嘴。喝彩的口诀是上辈口传下来的,老古背得滚瓜烂熟,现在偶尔也会哼几句——

左边的摇钱树啊右边的聚宝盆

日落金子夜落银

日里的金子落得九寸深

夜里的银子落得八寸厚

做起屋来金子的柱银子的角

屋檐屋檐四只角

生个儿子背驳壳

……

这不是歌儿不是曲,再没人喜欢听。老古颇有些委屈,如今盖房用水泥,封顶不上梁,让他失落了好多年。

老古去河街,有固定的地方,那里还有几个伴,都是不爱喧哗的熟人。他们坐在一起聊聊天,没事晒太阳,抑或看河街人来人往,看河面上的涟漪。

河水越来越混浊,政府投资在河床埋了排污管,几千万埋进去,污水处理厂迟迟未动工,可惜了老古开垦的菜地。河床不准种菜了,鱼虾也捞不着,老古失了生活来源。好在老两口享受低保,这得感谢共产党!女儿会给些零用钱,儿子也说给,那是嘴上说说。儿子深圳买了房,家里的钱全贴进去,也仅凑了一半购房款,还欠一屁股债呢。

木匠老李和老古关系不错。老李听老古的老伴说孙子的事,没有听分明。老古姗姗来迟,老李见面就问:“你是不是做爷爷了?”

老古一时没反应,回过神连忙答:“还没有。快了!在等儿子电话。”

老李问:“呵!那儿子生了你们也要去带孙子?”

老古答:“要去的,儿子说那边请个保姆六千块!”

老李说:“啧啧!大城里就是有钱。你儿子有出息,在那里站稳了脚。”

老古说:“大城市也没什么好,如果小子不出去,我不早做了爷爷?”

老李就笑,老古也开心地笑。

儿子终于来电话,媳妇住进医院待产,希望爹娘快点过去,老古当即交待女儿订了火车票。

出门的前一天,老古又去了趟老宅地。这次他走进围墙,来到樟树底下。“我的天!谁这么手贱?”老古咒天骂地,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气得把一副竖在树干上的竹梯卸了架。不知哪个缺德鬼掏了鸟蛋,鸟巢散落一地,老古伤心不已。

深圳原来不是镇,地盘似乎还蛮大。儿子在火车西站接他们上了公交车,到家花了两个多钟头。车上儿子跟爹娘说:“老婆前天生了。”

老古急切地问:“崽还是妮?”

儿子吞吞吐吐:“女、女儿!”

老古眼望窗外,没有再说话。

老伴连忙接腔:“也好!也好!”

来深圳之前,老古想象不出深圳哪里好,果不其然!除了高楼林立有些稀奇,他感觉就是车挤车,空气有一股鱼腥和汽油的混合气味。

爬上五层楼梯,才到儿子家。三人大包小包往里搬,儿媳站在门口,叫了爹叫了娘。老伴连忙说:“怎么就下床?快躺床上休息!”

儿媳不冷不热:“没关系!”

进了屋,老伴又一惊一乍:“哎呀,你怎么不扎头巾?我应该带一块红布来。”儿媳嘴角翘了翘。老伴接着说:“还好,我带来一包尿片!”

儿媳说:“不用尿片,尿片只用尿不湿!”

老伴楞了楞,马上笑着说:“呵,快看看我的孙女?”

儿媳陪她一同进了卧室。

老古进屋不晓得站还是坐,想坐也没地方坐,椅子沙发都搁了东西。他打量了一下房,二百多万就这么点大?深圳的钱也太不是钱!

“老头子快看看孙女!”老伴高兴地抱着孙女出来。老古双手接住,抱着晃了晃,脸上堆满笑,小声对着婴儿嘀咕:“你叫什么名字耶?是不是叫盼弟?”

“真难听!盼什么弟呀?我只生这一个。”儿媳在背后发出声,吓老古一大跳。

儿子还有三天假,说让爹娘歇息先,这两天家务还是由他做。老古说,来了就是做事,早些上手吧。老两口在家已经分工:老伴带小孩,老古弄饭洗菜。

也是怪事一桩,老古淘米,水龙头一开,就想尿尿,进了卫生间,那个什么又没有了。进进出出好几回,儿媳没有听见冲水声,悄悄跟老公说。老公又去提醒老子冲水,羞得老古瞪白眼。

老古在家本来就很少做家务,这里偏偏又有拘束,让他畏首畏尾。“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老古脑里突然冒出这句话。自从进了儿子的门,老古就没抽过烟,晚饭后实在忍不住,儿子才领他去了阳台。

阳台就他一人,老古狂吸几口烟,猛吐几口气,惬意!这里视线开阔,他发现小区原来也挺大,房屋一栋接一栋,绿化真好!楼下花草茸茸,到处是粗壮的椰树和榕树。榕树上有叽叽喳喳的声音,他仿佛看见一树的鸟儿。

老古突然想起老宅的大樟树,那些覆巢的鸟儿何处栖息?

戴智生,男,江西余干人,江西乐平工作,现为自由职业。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87年开始在杂志、报刊发表小说、散文,偶有获奖。小说多以故里旧事风俗人物为素材,努力营造一个美丽的江南文学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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