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珠 严谨又圆通
关联的强弱
连珠是带有文学修辞气息的论辩说理的方法,沈约说:连珠者盖谓词句连续,互相发明,若珠之结琲(bèi成串的珠子)也。互相发明,是指前后句之间,前句发明后句,后句发明前句。发明什么呢?句与句连续像成串的珠子互相紧挨着,这只是外在形式,其成立的依据,必定是句与句之间有着内在关联。那么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联呢?
比如“痴则贪,贪则嗔,嗔则伤人种苦因”当中痴-贪-嗔-苦因,是一串紧挨着的珠子,把它们串联起来的是三个“则”字,可见则字蕴含着互相发明的关联。则,会意。金文从鼎,从刀。古代的法律条文曾刻铸在鼎上,以便让人遵守。本义:规则,准则,法则。所以,则,不是普通的关联词,具有强制性,必然性。
痴-贪-嗔-苦因,前因后果,层层关联下来,最后前三者相继成为“苦”之因。这就是互为发明。所以,则,是一种强关联,蕴含着因果关系。再看下联:戒而定,定而慧,慧而悟道成师匠,当以戒为师。三个“而”字,就不是像则那样的强关联,是一种顺承的关系。
互为发明可以有一种更复杂的关系,《中庸》: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至诚-尽性-人性-物性-天地化育-与天地参,四个则字层层推进,有很强的推论感,似乎令人不可抗拒。
韩非连珠之一
韩非对言语形式有一种自觉的追求。这一点更明显地表现在连珠的反复运用上,在韩氏著作中,连珠简直就是连篇累牍,仅《解老》一篇,全文36章之中就有31处连珠,几乎是信手拈来,少则两字顶针,多则整章都是,而且结构复杂。怪不得有人要把连珠肇始者的名头加在他头上。
《韩非子·解老》:朝甚除也者,狱讼繁也。狱讼繁,则田荒;田荒,则府仓虚;府仓虚,则国贫;国贫,而民俗淫侈;民俗淫侈,则衣食之业绝;衣食之业绝,则民不得无饰巧诈;饰巧诈,则知采文;知采文之谓服文采。
官厅脏污,狱讼繁→田荒→府仓虚→国贫,这个过程很好理解。国贫而民俗淫侈,国家贫困反而民俗淫逸奢侈,却有点费解,这是韩非独到的见解。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韩非认为,民俗淫侈就是不知礼节,原因就在于府仓虚,是因为国贫。民俗淫侈→衣食之业绝→饰巧诈→知采文→服文采。农织行业荒废,民众就不得不粉饰巧诈,乔装打扮,穿着华丽。
所以韩非主张“富国以农”,重视发展农业,加强租税的征管。“悉租税,专民力,所以备难,充仓府也”(《韩非子·诡使》)。
韩非连珠之二
同时韩非还从维护君主的立场出发,平衡百姓与贵人的势力:
《韩非子·备内》:徭役多则民苦,民苦则权势起,权势起则复除重,复除重则贵人富,苦民以富贵人起势,以藉人臣,非天下长利也。故曰徭役少则民安,民安则下无重权,下无重权则权势灭,权势灭则德在上矣。
需要解释的是“复除重”,复除,是免除徭役,重,增多。梁启雄:“谓贵人的权势起,就优宽和免除民众的徭役增多。”这话仍然费解,为什么贵人会希望免除民众的徭役?战国末年,农民为了逃避繁重徭役,有的宁愿附托到豪强地主之下去做佃农。说明当时有权势的贵人,趁人民苦于徭役多的时机,用免除徭役的特权诱使贫苦农民归附于他们,扩张自己的势力,剥削佃农。
韩非曾说:而士卒之逃事状(藏)匿,附托有威之门,以避徭赋,而上不得者万数(《韩非子·诡使》)。这些“有威之门”,就是官僚地主。韩非关注的是“上不得”的现象,这些民本来是君上直接可以剥削的对象,现在投靠到贵人的门下,对君上而言,不但失去了剥削对象,更有甚者,还壮大了贵人的势力,对自己构成威胁。所以韩非主张减少徭役,使民回归,削弱贵人势力,坐稳江山。
韩非连珠之三
着眼于经济关系来定国策论人性,是韩非的强项,他还认为财货足用会使人怠惰与奢侈:
《韩非子·六反》:夫当家之爱子,财货足用,货财足用则轻用,轻用则侈泰。亲爱之则不忍,不忍则骄恣。侈泰则家贫,骄恣则行暴。此虽财用足而爱厚、轻刑之患也。凡人之生也,财用足则隳于用力,上懦则肆于为非。财用足而力作者,神农也;上治懦而行修者,曾、史也,夫民之不及神农、曾、史亦明矣。
家长溺爱子女,给孩子财货足够使用,孩子们就会轻易地乱花钱,从而养成奢侈的坏习气。另一方面,家长因为溺爱又不忍心约束他们,孩子就会更加骄奢放纵。奢侈无度是会导致家贫,骄奢放纵会行为暴虐。祸害的根源:财用足、厚爱、轻刑。
人的本性,是财用足了就会懒惰,不爱劳动,上面的人软弱,管束不严,就会放纵私欲,为非作歹。财用足了而仍然努力劳作的,是神农那样的人;上面管教的人软弱而仍然注重修养德性的,是曾参、史鰌那样的人。民众必比不上神农、曾参、史鰌,是很明白的。韩非对人性的理解是深刻的,接近于荀子的性恶论。
巧的是,这些采自韩非不同篇章的连珠,居然有话题的相关性。韩非着眼于经济的视角看社会、看人性,用调整经济关系的方法来改变社会治理结构。可见韩非有非常高的思想认知水平,并善于用连珠把复杂的思想表达清楚,“则”字又把内在关联揭示出来。韩非的连珠真是别具一格。
连珠得以成立的内在关联还有几种情况,先看《小故与大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