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平常心看日本：生活的艺术化

陈舜臣在《中国人与日本人》中记述过一位西班牙哲学家和一位中国画家在日本旅行的同样观感——日本的民房为什么看不到烟囱呢？中国画家的观察很敏锐：“仔细瞧，日本的乡村也有烟囱，但是那些烟囱却瑟缩的躲在墙壁边，遮遮掩掩，活像小媳妇似的……”。陈舜臣解释道：“日本人不喜欢洩露生活的痕迹，取暖、烧饭等都是人类最基本的'生活’，日本人自然要想办法把这些事物的痕迹掩盖起来，因此，取暖、烧饭用的烟囱要躲到一旁啰。”他将这一点——消灭“生活痕迹”，称为日本人的美学。

这是个很给人启示的结论。你走进传统的日本式居室，空空四壁施以彩绘，一个角落设龛，挂着字画的卷轴，一筒插花。中间榻榻米上，顶多一个精巧茶几，让人联想到品茗和清谈。再没有更多的家具陈设，甚至让人艳想女子“对镜贴花黄”的梳妆台也没有。所有和日常“生活”行为——起居、吃喝、睡眠等有关的器物，统统都被收纳在壁橱里，那施以彩绘的四壁就是壁橱的拉门。难怪外国人观摩日本传统居室，无不对其清雅简洁之美啧啧称奇，那正是通过隐藏“生活痕迹”而实现的，实质上也就是过滤掉日常生活的平庸感觉而留下的纯美。

所以，隐藏“生活痕迹”的美学，换个角度也可说是生活的艺术化。深入日本人的日常生活，我们时刻都能感受到他们为生活的艺术化所作的不懈努力。

近代以来，日本国民在艺术教育上的热心和投入，在普及艺术上所作的努力，给所有到过日本的外国人留下深刻印象。孩子们从幼儿园开始就受到良好的音乐和美术教育，学校和社会上有各种艺术协会和俱乐部，家庭妇女和老人们也经常参加花道、诗歌、书法、绘画学习班。有人说这很大程度上或许是日本人生活在一个人口密集的、压抑的社会中，而需要寻求自我表现和自我意识的结果，我不敢断定是否如此。根据我的感觉，只能说日本人的日常生活随处可见对艺术感和优雅趣味的追求。

从古老的日本文学中，我们就能感受到，大和民族是个热爱自然的民族。列岛自然景色的丰富和宜人培养了日本人极情绪化并且极细腻的美感。尽管居住空间狭窄，不能拥有宽敞的庭院或广袤的庄园，但只要有片土隙地，他们必莳植花木，修砌池沼，营造一方幽境。如能有个小院，则往往以灌木为篱，以石砾为径，以篱下各色的花和幽闭的柴门贻人清幽的遐想。

像谷崎润一郎随笔所描写的那种日式宅院之美，于当今的民居已邈乎难觅。只有那种对美的执着，仍随处可见。行走在京都的街巷，店铺古雅的名号，耐人玩味的市招，常将人带回悠久的历史岁月中。日本料理店和酒馆更是集中代表了日本传统生活趣味的美感，雅致的和室，精美的器皿，很诗意的料理名目。你坐下来，沏上茶，从筷套里取出筷子时，千万别忘了欣赏一下筷套的设计，那一定是很有个性很有艺术趣味的，哪怕简单到只有一两种颜色。日本人决不吝啬在这些细节处花费功夫，这就是趣味。

日本的点心通常都有很诗意的名字，配以精心设计的形状、装潢和印制精美的说明书。名店老铺的点心，盒子里甚至会附送一册很考究的商品图鉴。京都的点心铺“鼓月”，图鉴名曰“风韵菓抄”。菓就是日语点心一词“菓子”的略称，而“抄”则让人联想到古代一些著名的随笔和歌论，像《每月抄》、《去来抄》等等。宽文堂手擀面的说明书，是一本色调古雅的薄册，印有手擀面制作的流程图，那是时代悠久的家传宝物，本身就是富有生活情趣的民俗画。

即便是日常食用的物品，也常有不俗的名称。一种烤鳗鱼的酱油，名字叫“滋味作曲家”，很别致；一种牛奶名叫“白之诗”，取义甚美；还有一种咖啡伴侣名叫“褐色恋人”，倒可以和“白之诗”配成一对。最有趣的是一种淡腌的白菜，叫“白菜之诗”，虽然它经盐渍而不失灿灿的嫩黄，给人很好的视觉愉快，但我怎么也难以把它和诗联系起来。有一家牛奶公司宣传自己的酸奶，广告词是：“我们公司的酸奶，味道就像是初恋的滋味。”有人问他们老板，初恋是什么味道呢？他说就像我们酸奶的味道。

逛日本各地的染织品、陶瓷器铺子，绝对是高级的艺术享受。日本人的色彩感觉是极好的，更兼染织技术高超，他们生产的染织品，花纹色调之美，让人爱不释手。价格当然也不菲，但只要你有足够的钱，是一定很想买的。日本的陶器更是显出十足的艺术趣味，往往以不对称、不规则的形状取胜。造型独特的艺术陶瓷固然绚美异常，日常食用的普通餐具也设计得很耐看，足见日本人追求艺术性的生活趣味。相比之下，中国当代的陶瓷制品，艺术陶瓷倒还不乏精品，但生活陶瓷就无足观了，大都设计拙劣，或烧制粗糙不堪，很少看到令人赏心悦目的东西。

生活用品就像饮食，没有对精致和艺术的追求，是不会出好东西的。中国 的餐饮，正因缺乏美食的精神在走向粗糙和单调，中国的生活用品也因缺乏对精致的追求而不能摆脱平庸的水平。我听到不止一个中国留学生说，最喜欢日本百货公司的家居用品部，恨不得把它搬到中国去。还听到一个留学生说过，希望有朝一日回国开个纸品工厂，生产日本式的包装纸、百岁纸、和纸和信笺、信封……。哦，这是我最期盼的了，我也最喜欢日本的纸了。如果有一天，我们的生活中也随处用着那么可心的纸，嚇——那是什么感觉呀！

原载《当代工人》2010年4月A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