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塞纳河”

在我的印象中,故乡杨树底最有文化的人是刘保业。他是一位年过花甲,留着络腮短胡子,念过几年私塾的老人。他有文化不是由于他念过私塾,而是因为他是个书迷,也就是喜欢看小说,其中大都是古代小说。

村里的次有文化者,就是宋玉书了。宋玉书的家里有些藏书,大都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之类,他是不外借的,总推说是“破四旧”时都烧掉了。但是刘保业除外,我就曾在冬季的傍晚,看见刘保业从宋玉书家出来,腋下夹着两本书,从我家门前的南园蹒跚走过。可见宋玉书对文化人刘保业的敬重。

刘保业有文化的另一证据是,他能讲许多古代故事。虽然有些口吃,可这丝毫没有影响他在村人心中有文化、会办事的形象。我和弟弟就曾在漫长寒冷的冬夜,去刘保业家听故事。比如岳飞传、杨家将等,最精彩的是黄天霸倒挂金钩,和一些妖魔鬼怪的故事,听得我们心惊肉跳,以致回家路上一有风吹草动,我和弟弟就撒腿猛跑。虽是恐惧,可又忍不住想听。见我们愿意听,他也讲得兴起,经常是嘴角泛白,眼角现屎。多年以后,当我听单田芳、张少佐等大家的精彩评书时,就想起刘保业,水平自是天壤之别。可童年听结巴故事时的美感,却再也找不到了。

刘保业有个人高马大的老婆,绰号叫大雁儿飞。我不知她为何获此绰号,只是见她的黑发经常燕尾状地别在脑后,走路大八字脚,为人正直坦率,一旦被惹急了,也是猛女一个。若是她家的菜被鸡鸭鹅猪吃了,或别的东西丢了,大雁儿飞一大清早儿就开始破口大骂,全村都听得见,骂得狗血喷头,极具杀伤力。刘保业也劝不住,只有唉声叹气、摇头晃脑的份儿。

刘保业的独生子平反后,去了瓦房店当工程师,教书的儿媳和两个孙子便也跟着去了。那一年,大雁儿飞突患重病,医治无效去世了。遗体就埋在南河南岸的南山坡上。剩下刘保业自己没法过,只好变卖家产,也去了瓦房店。村里人都羡慕他去城市享清福了。可不久刘保业就回来了,住在他的叔辈兄弟家里。说城市尽是车,不是人待的地方,白天就他自己在家,憋屈死了。想出去溜达,又没地方去,连个说话的熟人都没有。儿子怕他出去不安全,就让他在家待着。他是偷偷溜回来待两天的。

此后,隔三差五地就能看见刘保业从瓦房店溜回来的身影,而且他还患了轻度的中风,走路时身子向左侧倾斜。可就是这样,他每次一回来就挨家挨户地走,眼泪巴擦的,到处看看,还去东边和北边的山上看农田,去南河边溜达,还去南山坡在大雁儿飞的坟前长坐。通常是儿孙来把他领回去。我奇怪,这破地方有什么好看的!母亲说,你小孩子,知道什么!

那年初秋的上午,有人在南河边发现了已经去世的刘保业。我跑过去时,发现他侧卧在南河北岸的一坑洼处,面向南河与南山,脸上似乎还挂有一丝笑容。想起他每次从瓦房店溜回来,都村里村外、挨家挨户地游走的情景,我突然地就双眼潮湿了。

许多年以后,我在一本《文艺鉴赏》中,看见了法国著名雕塑家马约尔的代表作之一,名字叫塞纳河:在卢浮宫外边广场的绿荫中,一位铅铸的健硕丰满的美少女,侧卧赤裸的身体,正以自己的秀发与塞纳河水嬉戏。塞纳河是法国人民的母亲河,是法国的象征。该作抒发了对祖国的赞美与依恋之情。那美少女的熟悉的姿势,使我突然想起刘保业临终时的形象。我突然觉得,故乡的土地,故乡的南河,不就是故乡人的母亲地,不就是故乡人的母亲河吗?!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