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人谈艺》连载 50
张大千《画说》于随言中亦含独自对丹青之道的真切体会。观其大要,彼乃极重人事——勤补拙——而不赞同“天才”的,然则却又对既得妙道之画家“上帝般呼风唤雨的特权本领”十分自信。尤其彼之不排斥以新物入画,但求自身具灵感与智思、能不逾事理而得其神趣,这等观念,果是颇称吾意。吾以为,此便是为画家之为画家的责任心抑或历史使命感,同时亦为画史进程本身之合理体现。试想:今之世,画家触目启心皆为形色神意全新之物事,而一经援笔欲抒己心所感,却又瞻前顾后只恐违了古之体法,以致战兢兢不敢越雷池半步,如此这般,事何滑稽,艺何萎靡,吾今嗜艺之人,则情更何堪!是以吾固曰:画家作画,必应画自身真实感触之当代物事,此乃为艺之基本前提(专事历史题材或幻想题材创作者除外);至于作何画,实已为后一步所探讨之事。——终不成,历史人物画之外,还生生弄出些“历史山水画”与“历史花鸟画”甚的分科来罢?呵呵。
作山水必当以大地山川之律动形体,抒写其内外精神风貌,而绝非将河岳树石、舟桥屋宇简单组合,此吾一向屡申之意。或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汝弃之否?此吾如何得敢忘弃,只这亦有个讲究。君不见当今画者中,一身游历天下,且博览群书、乃至于“荣膺”艺衔学位之士,岂又少哉?而业界卓有成就者终不多见也。再说了,即使实实在在皓首穷经兼广游四海,如若心性中缺了个主见,人云亦云或泥古不化,如此这般,就算是其人连笔下功夫也都还了得,似也未必便定然有所作为。为艺之道,毕竟在于艺者之综合素养,此吾反复言过,不赘述。今且新作一语:“胸次间揣万卷'活书’,逐处皆以真性情、好识见入画”,——不知我艺道中君子,以为然否。
大千《画说》中又有此语:“古人画人物,多数以渔樵耕读为对象,这是象征士大夫归隐后的清高生活,不是以这四种为谋生道路,后人不知此意,画得愁眉苦脸,大有靠此为生,孜孜为利的样子,全无精神寄托之意,岂不可笑!”思之,是乃涉及为艺之基本价值取向。吾以为,就一般“画称雅道”意义而言,斯语固为是;而就“艺术反映广阔生活”言之,则非。尤其数百年间,前者既渐成“八股”,而今更理应另以崭新眼光观照审视之。自然,此同时亦有一语,嘱之似不为多余:广拓画境时,休忘了具体画作,终须有一具体主题,因而这画中点缀人物,其风貌神情,步态举止,实是万万不可托大的。
画者观诗句而得丹青意蕴,此翰墨史间屡见不鲜者矣。而好诗多无达解或定论,画者以之为象,又岂必定型抑或定形乎?吾偶见白石集中有诗曰:“似旧青山识我无,少年心无迹都殊。扁舟隔浪丹青手,双鬓无霜画小姑。”其后二句似大可构作一纯情真美至柔画面;及至复见下文有“题小姑山”语,则心膈间朦胧画面虽非不美,然实已骤变之矣……以此堪悟“诗言启画境”之大意。另,兹诗第二句“少年心无迹都殊”,吾所见为网络版本,原即如此。细品之,若其“心无”为“心灭”或“心在”一类两可之意,则全诗格律连同意象,似皆更加合理。然白石仙翁心迹吾一时是真无由考证验明了,姑且暂存一“多向性画思”于吾心罢。——却忽又联想至以己诗为画之事。吾《乡间杂诗》中有一径咏田园劳作本身者,曰:“日光倾泻见轻霓,汗雨飘飞瓜菜畦。锄舞平添花乱影,火风烘我薄衫儿。”网络间曾多有友人嘉赞。若以此成某种不尽拘泥于写实之场景,想必亦可得趣。看几时有兴,不妨试试。惜乎己之“丹青术业”,却无此“人物专攻”,呵呵。
白石“题北京城南远观写生小稿”数语,吾读之亦甚有感。曰:“远观晚景,门楼黄瓦红壁,乃前清故物也。二浓墨画之烟,乃电灯厂炭烟,如浓云斜腾而出。烟外横染乃晚霞也。”此真乃仙翁注目人间事之活例。其历史之思,现实之得,悉跃然于素纸;尤其对客观存在,全不回避,且归之于妙趣横生灵动联想。或谓:上世纪五十年代,睹新物而激发“浪漫之思”的诗章画作,岂复少哉?——此吾何不知,唯彼等大都少欠朴拙真诚文心与化俗作雅艺胆及立地擎天之手段耳。是以此翁终究于艺界独占鳌头。
白石画中题款又谓:“余自少小以来,不喜临摹前人画本,以为有画家习气耳。”此却为彼于生活中见“天然画幅”时感悟以言。而同为是翁,更有恨不能于前辈大师门下“作狗”且是“饿而不去”之语。斯“卑而驯顺”乎?“傲而封闭”乎?——皆是,复又皆不是。盖是翁实轻鄙业界因袭风气而敬重个性独创且尤贵“寸心了悟'顺天之道’”也。此宁不使吾辈静心思之。
白石题画时又有“却贵笔端泄造化,被人题作夺山翁”之句(别人所题为“山本天生谁敢借,无端笔底夺天工”),其驱使笔底“造化”之自信心,溢于言表。吾以为,此自信心,实真画者从业之必须也;而一切具象绘画中所谓“摹写”与“表现”之差异,盖源于此。又,究其实质,造物何等伟岸,其所有权焉能由人夺之,则人终可循识其构造规律与运动中之情貌状况,兼赋予人之独特性灵,从而给以不同于实相却得乎神髓之“艺术再现”。于是人间之艺成焉。且更有这“人之性灵”本身的千差万别,故尔若非外物蒙蔽、守旧因循,本又何患乎艺事之雷同也。白石翁犹有“故余既画以后,人亦画之,未画以前,故未有也”之语,颇可供此参看。
毕加索尝言:“吾依其所想画,非依其所见画”。齐白石晚年谓:“余日来(近日来)所画,皆少时亲手所为,亲目所见之物。”又有诗曰:“几欲变更终缩手,舍真作怪此生难。”甚至于更直白曰:“我绝不画我没见过的东西。”此二人皆称人间丹青泰斗,画艺各臻极绝之境,而作画观念乃大相径庭以至若是。思之,此固所秉“绘画主义”之异,更亦东西方绘事本身之异。西人天生重理念逻辑,喜涉玄冥怪想且好标新立异彰显自我,兼之潜在自然科学认知方式及其成就作用于斯,故尔顺理成章可入彼途;国人则承传华夏文脉,入骨喜好风雅含蓄蕴藉之道,推重直观清虚涵浑“格物”方式以直取万物之“意象”,且贵乎平淡天真实笃生动之气,即使“变法大家”,轻易亦不至涉及狂怪,因之为艺当然有所恪守不逾者。此乃双方根本差异也。其异既已辨明,却亦有一“同”,仍须提醒艺道中人,千万休要忘了。那便是——“所想”也罢,“所见”也罢,前提是:俱必得有“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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