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与吴宓的生离死别

远道跋涉见知己

1961年8月30日夜十二时,71岁的陈寅恪在中山大学东南区一号楼等候着吴宓。

此次相见真是太不容易了。

两位感情真挚的老友,自1919年在美国哈佛大学相识相知成为至交,即便是战乱与流离,二人总有倾心叙谈的机会,而1949年后却因天各一方等种种原因始终未能见面。

1959年的陈寅恪

吴宓是中国学术界的大家,其学问品德向为世人推崇。他又是一个极其真挚的人,当他结识陈寅恪后,“当时即惊其博学,而服其卓识,驰书国内诸友,谓'合中西新旧各种学问而统论之,吾必以寅恪全中国最博学之人’。”

吴宓这一观点也为世人所公认,陈寅恪之学问确实博大精深, 他学贯中西,融铸古今,在历史、宗教、语言、考据、古典文学等领域均有很大的成就。他的头顶被冠以无数的桂冠,被称为“教授中的教授”、“二十世纪伟大的史学家”“杰出的思想家”、“不可逾越的大师”等等。

吴宓至情至性,称:“寅恪虽系吾友而实吾师。”而陈寅恪对吴宓,也是引为知己。

晚年吴宓

相隔时日愈长,彼此的思念也愈加强烈。此次,67岁的吴宓终于远道跋涉,从重庆到达广州。来之前,吴宓首先写信给陈寅恪,告知即将路经武汉,然后赴粤晋谒。陈寅恪很快回信,简要地告诉吴宓到粤后的注意事项。信中称:

雨僧兄左右:

七月卅日来书,顷收到,敬悉。因争取时间速复此函,诸事条列于下:

一、到广州火车若在日间,可在火车站(东站即广九站)雇郊区三轮车,直达河南康乐中山大学,可入校门到大钟楼前东南区一号弟家门口下车。车费大约不超过二元(一元六角以上)。若搭公共汽车,则须在海珠广场换车。火车站只有七路车,还须换十四路车来中山大学。故搭公路车十分不方便。外来旅客颇难搭也。若搭三轮车,也要排队,必须排在郊区一行,则较优先搭到。故由武汉搭火车时,应择日间到达广州者为便。岭南大学已改称中山大学。

二、弟家因人多,难觅下榻处。拟代兄别寻一处。

兄带米票每日七两,似可供两餐用,早餐弟当别购鸡蛋奉赠,或无问题。冼玉清教授已往游峨眉矣。

三、 弟及内子近来身体皆多病,照顾亦虚有其名,营养不足,俟面谈。

四、 若火车在夜间十一点到广州,则极不便。旅店由组织分配,极苦。又中大校门在下午六点以后,客人通常不能入校门。现在广州是雨季,请注意。夜间颇凉。

敬请

行安

弟寅恪敬启

六一年八月四号下午五时半

(陈寅恪:《陈寅恪集·书信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

为了招待好吴宓这位老友,陈寅恪特地将此事告知中山大学的校领导,从而得到学校的支持,为吴宓的到来提供一些便利。

陈寅恪知吴宓此行将经过武汉,并与武汉大学刘永济见面,所以又专门给刘永济写信,请其转告吴宓:“在汉上火车前二、三日用电报(因郊区电报甚慢)告知何日何时乘第几次车到穗。当命次女小彭(或他友人)以小汽车往东站(即广九路)迎接。因中大即岭南旧址,远在郊外,颇为不便。到校可住中山大学招待所。用膳可在本校高级膳堂。小女在成都时年十余岁,雨兄现在恐难辨认,故请在出站闸门处稍候,至要。”(陈寅恪:《陈寅恪集·书信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短短几句话,即能见出陈寅恪与吴宓的深厚情谊。

吴宓接到信后,精神振奋,将手头工作与他所在的西南师范学院院系交代后,即于8月23日清晨起程,用两天多时间,乘轮船到达武汉。在武汉与刘济民叙谈后,于8月29日离汉赴粤。当火车于8月30日下午进入广东沿北江前行时,“洪水崩崖,江水亦涨,铁路多处遭塌阻或淹没,正在抢修。火车时停滞。故于夜11:30始抵广州车站。”陈寅恪的次女小彭夫妇及三女陈美延已在车站月台等候多时,而陈寅恪也一直在家中守侯。等吴宓终于到达中山大学东南区一号,他所见到的陈寅恪,“双目全不能见物,在室内摸索以杖缓步。出外由小彭搀扶而行。面容如昔,发白甚少,惟前顶秃,眉目成八字形。目盲,故目细而更觉两端向外下垂”。此情此景,令吴宓甚为心痛。他既为老友身体病痛而难过,更理解老友内心的隐忧。

学术宗旨不动摇

吴宓的到来,使陈寅恪异常高兴,“精神极好”。他可以与老友话旧,也可以向老友倾诉自己的感情与思想。

他们自然会提到共同的朋友:王国维。

王国维早已自杀身亡。这位国学大师之死,给世人留下无数疑团。许多人试图解释王的死因。而陈寅恪所解最为高明:

“其所殉之道与所成之仁,均成抽象理想之通性,而非具体之一人一事。”

“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

陈寅恪此解既是为王国维之死作注解,更是表明自己的至高意志:即便死,也不能失去自由之精神。

陈寅恪为王国维撰写的碑铭

陈寅恪又是一位视学术研究为最高价值的人,并认为学术研究绝不能“以时俗为转移”,因此,他的一生,无论何时何地,都毫不动摇地坚持“不谈政治,不论时事,不臧否人物”的准则,对学问有一种神圣的信仰。

这些,都是吴宓所深知的。由此,在陈寅恪撮要谈述十二年来的近况时,吴宓理所当然地理解老友的诸多举措。

从1949年起,陈寅恪一直在广州任教。岭南大学校长陈序经非常敬重陈寅恪,郑重地礼聘陈寅恪为岭南大学教授,并无微不至地关心陈寅恪的工作与生活,创造出一个非常好的治学环境。陈寅恪先在岭南大学兼任中文、历史两系教授,后岭南大学名义取消,中山大学迁入,陈寅恪遂在中山大学历史系任教,仍然从事史学之研究及著述。1953年年底,中央特派专人——陈寅恪的学生汪籛,手持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的亲笔信,请陈寅恪到北京担任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二所的所长。陈不愿北上,向汪籛口述《对科学院的答复》,表明自己的态度:

我的思想,我的主张完全见于我所写的王国维纪念碑中。王国维死后,学生刘节等请我撰文纪念。……我当时是清华研究员导师,认为王国维是近世学术界最主要的人物,故撰文来昭示天下后世研究学问的人。特别是研究史学的人。我认为研究学术,最主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志和独立的精神。所以我说“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俗谛”在当时即指三民主义而言。必须脱掉“俗谛之桎梏”,真理成能发挥,受“俗谛之桎梏”,没有自由思想,没有独立精神,即不能发扬真理;不能发扬真理,即不能研究学术。学说有无错误,这是可以商量的,我对于王国维即是如此。王国维的学说中,也有错的,如关于蒙古史的一些问题,我认为就可以商量。我的学说也有错误,也可以商量,个人之间的争吵,不必芥蒂。我、你都应该如此。我写王国维诗,中间骂了梁任公(即梁启超,编者注),给梁任公看,梁任公只笑了笑,不以为芥蒂。我对胡适也骂过。但对于独立精神,自由思想,我认为是最重要的,所以我说“唯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日久,共三光而永光”。我认为王国维之死,不关与罗振玉之恩怨,不关清朝之灭亡,其一死乃以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独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须争的,且须以生死力争。正如词文所示:“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贤所同殉之精义,其岂庸鄙之敢望”。一切都是小事,唯此是大事。碑文中所持之宗旨,至今并未改易。

我决不反对现在政权,在宣统三年时就在瑞士读过《资本论》原文。但我认为不能先存马列主义的见解,再研究学术。我要请的人,要带的徒弟都要有自由思想、独立精神。不是这样,即不是我的学生。你以前的看法是否和我相同我不知道,但现在不同了,你已不是我的学生。所有周一良也好,王永兴也好,从我之说即是我的学生,否则即不是。将来我要带徒弟也是如此。因此,我提出第一条:“允许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其意就在不要有桎梏,不要先有马列主义的见解再研究学术,也不要学政治。不止我一个人要如此,我要全部的人都如此。我从来不谈政治,与政治决无连涉,和任何党派没有关系。怎样调查也只是这样。因此我又提出第二条:“请毛公或刘公给一允许证明书,以作挡箭牌。”其意是毛公是政治上的最高当局,刘少奇是党的最高负责人。我认为最高当局也应和我有同样的看法,应从我说。否则,就谈不到学术研究。

至如实际情形,则一动不如一静,我提出的条件,科学院接受也不好,不接受也不好。两难。我在广州很安静,做我的研究工作,无此两难。去北京则有此两难。我自己身体不好,患高血压,太太又病,心脏扩大,昨天还吐血。

你要把我的意见不多也不少地带到科学院。碑文你带去给郭沫若看。郭沫若在日本曾看到我的王国维诗。碑是否还在,我不知道。如果做得不好,可以打掉,请郭沫若做,也许更好。郭沫若是甲骨文专家,是“四堂”之一,也许更懂得王国维的学说。那么我就做韩愈,郭沫若就做段文昌,如果有人再做诗,他就做李商隐也很好。我的碑文已流传出去,不会湮没。(陈寅恪:《陈寅恪集·讲义及杂稿》,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

陈寅恪表明了自己对学术的明确态度,没有北上,转而推荐陈垣。中央政府还派章士钊、陈毅、周扬等来见,劝陈寅恪赴京,陈始终不从。

也许,在他看来,广州不失为一个可以自由研究学问的所在。中南局书记陶铸也非常敬重他,不仅亲自关心他的助手配置和眼病治疗,还特地关照有关人员在他的院子里开修一条白色甬道,以便他在散步时不至于摔倒……

可是,即便如此,随着时局的变化,陈寅恪“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不可避免地受到批判。他因此结束了32年的讲学生涯,只能全身心投入到著述当中。

应作生离死别看

此时此地,陈寅恪的生活还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依然可以享受到特殊的待遇,可以在自己的世界里自由地阐述。

吴宓记:“在我辈个人如寅恪者,(则仍确信中国孔子儒道之正大,有裨于全世界,而佛教亦纯正。我辈本此信仰,故虽危行言逊,但屹立不动,)决不从时俗为转移。”“寅恪专述十二年来身居此校……而能自由研究,随意研究,纵有攻诋之者,莫能撼动;然寅恪兄自处与发言亦极审慎,即不谈政治,不论时事,不臧否人物,不接见任何外国客人,尤以病盲,得免与一切周旋,安居自守,乐其所乐,不降志,不辱身,堪称为人所难及。”“寅恪之思想及主张,毫未改变。”

陈寅恪还向老友谈及自己的著作。他耗巨大心力写《柳如是别传》,其目的为:“披寻钱柳之篇什于残阙毁坏之余,往往窥见其孤怀遗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己者焉!夫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即发自当日之士大夫,犹应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数日光阴一晃即逝,9月4日,吴宓告别,登车北上。

临行前,陈寅恪虽强作笑脸,但内心沉重。他赠吴宓四绝句,其中有“暮年一晤非容易,应作生离死别看”。事实也确实如此,二人再没见面。

吴宓后来在1971年1月29日的日记中记道:“上午身体觉不适。心脏痛,疑病。乃服狐裘卧床朝诵(1)王国维先生《颐和园记》,(2)陈寅恪君《王观堂先生挽词》等,涕泗横流,久之乃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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