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哑巴母亲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就知道,我与其他的孩子是不一样的。他们总是一窝蜂地把我围住,然后打倒,往我身上尿,一边尿一边喊:“哑巴娃,爱吃黄瓜把!”随后就一溜烟地窜到别处去了。
我从地上爬起来,对着那帮孩子喊一嗓子:“哑巴娃是你爷!”有时候,他们会又一次围拢过来,再赏我一顿打,大多数时候,我母亲会及时出现在我面前,咿咿呀呀地把那些调皮捣蛋的孩子们呵斥走,然后默默地领着我回屋。
母亲从小就不会说话,只能咿咿呀呀地表达着她的情绪和内心的想法,至于什么原因造成的,据我姥姥说,当年母亲被我姥爷踢了一脚,后脑勺上长了个大包,然后舌头就僵了。这个致病的机理尽管非常荒诞且毫无科学依据,却因为是我姥姥说的,因此有极强的可信度。
我在几乎每天都要遭遇的欺辱中渐渐长大,母亲伴着父亲的醉酒、懒惰,甚至殴打,逐渐变老。她的脚步不再那么轻盈,而是变得沉重,重体力的劳动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在记忆里,每次她受了委屈,或者被父亲殴打的时候,我都会拉一拉她的手:“妈,顶牛。”然后把额头顶到她跟前,她笑一笑,低下头跟我顶起来,无论多大的委屈,就都烟消云散了。
我的父亲是一个典型的好吃懒做的农村二流子,他总是喝酒,没事儿跟村里的老娘们围在老槐树底下聊天,说一些家长里短、不着四六的话。每次母亲做好了饭,咿咿呀呀地跟我比划,我就知道是时候喊父亲回来吃饭了。他脾气暴躁,稍有不顺就对母亲拳打脚踢,出手又特别重,母亲经常会瘸着腿或者耷拉着受伤的胳膊,给我们做饭。以至于村里的人以为,我母亲不仅哑,而且腿脚不好。事实上,母亲除了不会说话,跟正常人是一样的,她经常瘸腿,是因为父亲时常的殴打造就的。
这样的苦日子,让她唯一欣慰的是,我的成绩尚好,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中学。当然,在这个时候,村里的小伙伴们就再也不敢小瞧我,更不敢欺负我。
而我在学校,确实沉默大军中的一员,比起城市里的孩子,我一身旧衣服补丁摞补丁,尽管心细的母亲给我把这破烂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但是那种骨子里的自卑,永远挥之不去。
因为住校,每周末我回家一趟,周日晚上背了三天的馍又回学校,不能背太多,太多了就会发霉,吃了害病。所以,每周三母亲必然要到县城来卖菜,顺便给我带上下半周的馍。
为了避免尴尬,也为了维护我早已经不多的自尊,母亲跟我说好,会在学校外面的一个医院门口等我。每次周三下午上晚自习之前,我都会出校门去,在医院门口的一个角落里,看到一个瘦小干枯的身影,她拿着一个破烂的布袋子,里面装着馒头,这是她拉着板车走了六十里山路送来的,而且我绝对知道,她肯定舍不得吃哪怕一个,更不可能用卖菜的钱给自己买一份街面上售卖的吃食。
母亲把馒头全部倒给我,然后拎了干瘪的满是补丁的袋子离开了。我知道,她又要拉着板车,回到六十里以外的我的山村里去了,也许回去晚了,会遭到父亲的辱骂甚至殴打。
我们一直保持着这样的默契。我的同学们也自然不知道我的母亲是这样的情况。到了高三,因为功课紧,周末还要补课,我就经常不能回去了。有一天,我在教室做题,不知不觉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等我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完了,母亲一定还在那里等着呢。我一抬头,看见教室门口母亲又黑又小的身影,正在跟班里的一个女生比划着什么。在我抬头的一瞬间,她看见了我,一脸的疲惫和兴奋,但是很快就是惊恐。我觉得天都塌了,我的秘密被人知道了,我一定会被他们耻笑死的。她跑到这里干啥来了?为什么不在医院那儿等着我!我虎着脸,看着这个给我带来了屈辱的母亲,鬼使神差地冲到她跟前,打了她一巴掌。她手里的破布袋子掉在地上,馒头散落了一地。
母亲吃惊地看着我,她绝对预料不到我会这样对她,她看着我,眼睛里闪满了泪花,一脸的倦容,如同被一截榨干了的甘蔗。她默默地弯下腰,把散落在地上的馒头一个一个捡起来,装回袋子里,然后交到我手里,转身离开了。她的背影是那么瘦削和单薄。
我不知道我剩下的那几天是怎么过的,班里的同学们也没有给予我太多的关注,我却自己无法原谅自己,我情绪更加低落,也更加沉默,甚至一整天坐在座位上不起身,直到晚上回到宿舍。
后来的一段日子,母亲就不再给我送馍了,而是让村里的六婶代劳,依然是送到医院的那个小角落里。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概一个学期,直到我参加完高考回到了家里。
半年多来,我已经想得很明白了,我根本不是谁,我的所谓的自尊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烦恼罢了,班里的同学根本没人关注我,他们顶多关注我的成绩。如果我成绩也不突出,几乎没有人会在意这样一个我,我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而正是这份自以为是的自尊,让我的母亲遭受了人世间最大的屈辱和亲情背叛。
我背了被褥书本包裹起来的行李,走了六十里的山路,终于回到了家里。母亲正在灶上忙着做饭,她大概知道我今天要回来。看到我站在门口的时候,她不知所措,两只手在围裙上不停地抹着,眼睛盯着我,满是期待。
我喊了一声:“妈!顶牛!”她从灶上出来,抓着我的胳膊,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