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浩伟:京戏的“抑扬顿挫”与“吃节顿错”
京剧的唱腔讲究“尺寸劲头”,尺寸指字与字、腔与腔的时空距离;劲头则指的是“抑扬顿挫”。它形容声腔或语调高低曲折、和谐优美。如:宋·张戒《岁寒堂诗话》谓:“子建诗,微婉之情,洒落之韵,抑扬顿挫之气,固不可以优劣论也。”京剧唱时运用抑扬顿挫目的是使声腔悦耳动听。譬如,行腔中的高低音,高音是突起,是上行、或滑起;低音是压低,是轻诉,或兜底,要由劲头来执行。转折时,是停顿,是气口,或音断气不断,是擞音,是揉音,也都要由劲头来安排,没有劲头的唱腔,肉里呱唧,是枯燥乏味的。因此,京剧的唱念中掌握尺寸劲头,运用抑扬顿挫,使死的程式表现出活的情绪来。在做打中还有一种说法,叫做“吃、节、顿、错”,它是专讲做、打程式中的表演。我头次听见这种说法,是在开始登台效力的时候。那时才十一岁,为了踩台板、唱唱开锣戏,无论扮什么角色,都想找点儿“俏头”,露露功底显示我能做戏。有一次在开锣戏《山海关》里,扮演个送家报的老院公。在后台扮戏时就琢磨开了,打好“做戏”的主意,找没人的地方比划一下。准备上场时拿好架势,台帘一撩哆里哆嗦的又甩胡子、又蹉步,到台口摔个“吊毛”,接着蓬“髯口”,台下还真叫好。卸妆后,打“开场鼓”的老乐师到后台找我说:“爷们儿,台上做戏得有个‘吃节顿错’,一个‘水底鱼’能走那么多身段吗?六七十岁的老院公,照你这样送家报,到不了边关就得咽气,太过火啦”。当时我一听“做戏”里头有“吃节顿错”,这可是个新词儿,本想问问他,又怕他误解我驳他话茬儿,心想过后再求教吧,不料错过机会,没多久这位老乐师出外搭班了。为了往肚里趸货,我就到处打听“吃节顿错”怎么讲?!直到后来在上海遇到李释戡先生(梅兰芳好友,人称李三爷),他跟我说京戏的表演方法,有个真假虚实互相转换的技巧,有的人管它叫“吃节顿错”。经他这么一说我才明白,“吃节顿错”是指程式表演的规律和作用。因为京剧的表演是通过唱念做打的程式来体现人物的,既要专心于程式技巧,也要从心里发出一股情劲儿来,这就要在舞台上的瞬息万变中,使真假虚实相互转换的丝丝入扣,达到准确无误必须运用好“吃、节、顿错”。
什么叫“吃、节、顿错”呢?吃是感受,如吃苦、吃惊,“事紧急时曰吃紧,犹言感受其急迫也”。《追韩信》萧何唱“撩袍端带我把金殿上”,攥袖撩袍的身段要“吃锣”,就是动作与锣经合拍之“节奏感”。在台上唱戏,必须在心里有角色的感受,通常叫它是“心里的劲儿”。
演员要演好一个角色,除有熟练的“唱念做打”技巧外,必须知道自己扮演的是“谁”,他是怎么个人,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下,心里有了准谱儿,到了台上按照剧情发展的需要,使之眼传于心,心有所感,“戏”就出来了。换句话说,就是通过眼睛,给心灵上有所感受,从而产生一股子劲儿——“情”。老艺人有个生动的比喻:唱戏不开窍,是心窍上有把锁没打开,得用眼睛这把钥匙把锁打开,心里的东西就亮出来了。这把开窍的钥匙叫做“即景生情”。
我在上海跟王瑞芝先生学戏,一次王先生拿胡琴带着我唱《战太平》,唱到“那贼焉有容人量,顷刻之间刀下亡”时,王先生把胡琴停下来说听着不够“味儿”,我一时摸不着头脑,就愣在那儿啦,王先生接着说“你唱的腔儿对,就是少了个心里的劲儿”,并且告诉我,唱的时候要“身临其境、见景生情、情动其中、形发于外”。简单说,花云的处境就是自己的处境,手里捧着的明明是红布包裹的假人头,也要通过想象的眼睛把它以假当真,使形象和意象结合起来。看成是真人头,才能勾起心里的感受劲儿,产生对朱文逊既怨恨他生前不纳忠告,也恨他事后又贪生怕死去降贼。“吃”透角色心里,唱的也就够味儿了。这种“身临其境、即景生情”是传统戏的一种表演方法。后来看到一本《闲情偶寄》就有“即景生情”之说,可见,台上没有感受,“假戏”是难以“真做”的。
有“吃”必要有“节”。也就是说,台上有了角色的感受还得清醒的把握好分寸。“节”是节制。当演员在台上心里有了感受的劲儿时,要顾到唱念做打等艺术技巧,不能无节制的听其自然。通常所说“留有余地”、“见好就收”,就是要把感受到的情绪控制在一定的限度,使其“含而不露”恰到好处。否则,会产生反效果,可以设想一下,《探母》中的“哭堂别家”那场戏,全场每人都有几句“哭头”唱腔,如果片面的追求感受,不加节制,个个哭的跟泪人儿似的,胡琴过门一到怎么开口?嗓子哭哑了,戏也就甭唱啦。说到这儿,想起一桩趣事。在杭嘉湖一带有位老艺人外号“逃得快”,我由于好奇,就打听为什么“逃得快”?原来这位是唱老旦的,一次演《探母》佘太君时,为了追求效果,在龙头拐杖上暗藏了一点肥皂,在台上听说四郎来时,趁人不备,偷偷把肥皂往眼里一抹,当时两眼热泪下淌,台下看了拍掌叫好声不断,杨四郎那段“二六”也被他搅了。到了后台,脱下戏衣没洗脸就跑到诊所洗眼睛去了。回来是两眼红肿,半个多月不能上台,所以留下个“逃得快”的外号。据说拍电视哭不出泪来,就打眼药水刺激眼流泪,这种欺骗手法,只能当做笑话,不可仿效。
程砚秋先生在论“四功五法”中说过:“戏曲本来是假的,但于假之中却能见其技艺之精,超乎形真。倘若处处求真,势必减少演员的技术,反而失掉了表演的精神”。提出:“要求演员,形容见长,做派微妙”。而这个“微妙”之处,就在“吃、节”之中。
台上光有“吃、节”忽略“顿、错”也不行。“戏”要通过艺术表现,艺要通过“戏”来出情。对角色的感受有进、有出、有动、有静,唱念如此,做打也是一样。比方说,舞台上开打,败者逃下,胜者亮相。这里面既要心专于技,又得心动于情。开打是先要掌握熟练的“把子套路”,上下把,聚精会神紧密配合,相互吃透对方的心气儿,才能打的严丝合缝。尤其“打出手”和翻跟头过人等高难技巧,稍微走神就会出现事故,这时演员专于技的思想高度集中,等到亮相时,要在一瞬间把“专于技”的心劲儿迅速转换到“动于情”方面来。没有这个交错转换,就不能反映出人物的神情气韵。
亮相虽属停顿,但不完全是静止状态,它要使人物的前后活动紧密衔接而不中断,必须“提气拿神儿”,揭示人物的精神境界,展现大将的英雄气概。
一场精彩的武打,讲究招式准确,动作干净利索,技巧熟练还要打出感情来,梅花香自苦寒来,没有深厚功底是达不到最高境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