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汉画馆最为精彩的当属“许阿瞿画像石”。此石出土于南阳市东关李相公庄,刻画了一位夭折于东汉建宁三年的儿童形象。这块石头应当不属于墓志铭性质,而是归属于一个祠堂的构件。此石被二次利用,出土于一座年代较晚(魏晋)的墓葬中。此石画面分为上下两栏,这位儿童出现在上栏,坐在榻上,显示了其高贵的身份。右侧刻其姓名,三名圆脸男孩或行或奔,来到许阿瞿跟前。三人皆穿肚兜,头上的两个圆形发髻应是“总角”,其发型服饰具有明显的年龄特征。下栏描绘一规模更大的乐舞场面,其中两位乐师演奏琴与萧,一男杂技与一舞女和乐表演。画像一侧是一段以汉代赞体写成的诔文。其文曰:“惟汉建宁,号政三年,三月戊午,甲寅中旬,痛哉可哀,许阿瞿身,年甫五岁,去离世荣。遂就长夜,不见日星,神灵独处,下归窈冥,永与家绝,岂复望颜。谒见先祖,念子营营,三增仗火,皆往吊亲,瞿不识之,啼泣东西,久乃随逐(逝),当时复迁。父之与母,感□□□,□壬五月,不□晚甘。羸劣瘦□,投财连(联)篇(翩),冀子长哉,□□□□,□□□此,□□土尘,立起□埽,以快往人。”从铭文中我们可以得知:墓主名叫许阿瞿,年仅五岁不幸于东汉建宁三年(即公元170年)三月十八日就夭折了,全家极为悲伤。许的父母定做这一画像石以表达丧子之痛,诔文将这种悲痛用父母的口吻直接诉说给他们的儿子。这与一篇汉代乐府诗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首乐府与诔文都表达了一种对孩子的怜爱之情和由此产生的恐惧。一个失去父母保护的孩子,容易受到伤害。因此,巫鸿认为,对夭折的孩子在阴间的灵魂,父母不得不借助宗教的手段给予呵护,所以许的父母为他们亡故的儿子建立了祠堂,并把它委托给家庭的祖先照顾。这是阿父母的一种“私爱”。
但是,父母总有亡故的哪一天。这之后,他的孩子由谁进行照顾呢?于是父母只能寻找代理人:可以是继母、亲戚、朋友或是仆人。然而,这些代理人是否真的那么可靠和信任?解决这一问题的一个途径是将监护人对孤儿的责任说一成一种严肃的社会义务。并非巧合的是,大量的汉画像表现了孤儿的命运。
但是,巫鸿先生认为,这些画像石与许不同,他们表现的是一种“公义”,而非父母的“私爱”。
无独有偶,同样饱含深情为死去亲人记下修造墓祠的铭文见于山东省石刻艺术博物馆所藏的许安国祠堂记中,其文言辞恳切,读来甚是催泪:
“永壽三年十二月戊寅朔廿六日癸巳,惟許卒史安國,禮性方直,廉言敦篤,慈仁多恩,注所不可。稟壽卅四年,遭□,泰山有劇伲娛勘徊。矚鈦砦鳎险律涎徊≡诖玻穯栣t藥,不爲知聞,闇忽離世,下歸黃泉,古聖所不勉,壽命不可諍,烏呼哀哉。
蚤離父母三弟,其弟嬰、弟東、弟強,與父母並力奉遗,悲哀慘怛。竭孝行,殊義篤,君子熹之。內修家事親順,勅兄弟和同相事,悲哀思慕,不離冢側,草盧□容,負土成墳,徐養淩柏,朝奠祭祠,甘珎嗞味嗛設,隨時進納,省定若生時。以其餘財造立此堂。募使名工高平王叔、王堅、江胡、□石連車,采石縣西南小山陽山。涿濿摩治,規矩施張,褰帷反月,各有文章。調文刻畫,交龍委蛇,猛虎延視,玄蝯登高,師熊□戲,眾禽群聚。萬狩雲布,臺閣參差,大興輿駕。上有雲氣與仙人,下有孝友賢仁。遵者儼然,從者肅侍,煌煌濡濡,其色若儋。作治連月,功扶無亟,賈錢二□七千。
父母三弟,慕不竭思。天命有終,不可複追。惟倅刑傷,去留有分。子無隨沒壽,王無扶死之臣。恩情未及迫褾,有制財幣,霧隱藏魂靈,悲痛奈何。涕泣雙並,傳告後生。勉修孝義,無辱生生。唯諸觀者,深加哀憐。壽如金石,子孫萬年。牧馬、牛羊,諸僮皆良家子,來入堂□,但觀耳,無得□畫,令人壽,無爲俚渷y及孫子。明語賢仁四海士,唯省此書,無忽矣。冢以永壽三年十二月十六日大歲在癸酉成。”
此石亦出自嘉祥县,于1980年出土。文中记到一个名叫安国的下级军吏曾在157年之前被派往暴动(公孙举暴动)的中心地区。或许是因为生病,也或许是受伤,他离开战场并回到家中。家中的七位成员,包括他的父母,三个弟弟,两个儿子,也许还有他的妻子迎接安国回到家中养病,但仍然没有挽救他的生命,157年年初的时候,他辞世了年仅34岁。此后,这个家庭又经历了一连串的打击,安国的两个儿子相继去世,家庭变得支离破碎。安国的弟弟们为他操办了丧事并修建了墓葬,并建立了石祠。这个过程大约经历了一年时间,祠堂建好后,便有了上面的文字。与许阿瞿画像石一样,墓祠被毁并进行了二次利用,修建新的墓葬。在石板的陵一端,还有一些文字:国子男,字伯孝,年适六岁,在东道边。孝有小弟,字闰得,天年俱去,皆随(国)短短的一行,讲述了和许阿瞿年龄相仿的两个小孩的夭亡,却没有许阿瞿那样享有奢华的墓葬和诔文纪念。但是,安国的弟弟仍然把他葬在东边。许阿瞿和安国祠堂代表了两种家庭的声音:一个是父母对孩子的“私爱”,一个则是家庭成员对家人的“奉献”。许阿瞿的父母在诔文中表达了“一种对孩子的爱怜和由此产生的恐惧”,一个失去了父母保护的孩子,变的容易受到伤害,于是不得不寄希望于先祖:“谒见先祖,念子营营”。而安国的孩子可能就没有许阿瞿那么幸运,他们的父亲34岁就已去世,只有靠叔叔才得以安葬。透过铭文,我们可以窥见这对夭折的兄弟可能有一个悲惨的童年。而幸运的是,他们的叔叔们赞助了墓葬的修造。因此我们会看到在安国记中,长篇描写修造的赞助人:安国的三个弟弟。正是他们“负土成坟”而尽孝道:一种替死去哥哥对父母所尽的孝道。这种赞助可能耗尽了他们所有的积蓄,毕竟2.7万钱在当时是很大一笔开支。巫鸿在论及此处时,认为兄弟三人为长兄修造墓葬并讲述了这么长一段文字,不仅仅是为了唤起对死者的同情,还有唤起人们对他们自己的同情。因此,文章的结尾写道:明语贤仁四海士,唯省此书,无忽矣。穿越千年,设身处地,我很能理解阿父母丧子的心情,也能理解安国的三个弟弟悲痛的奉献和“替兄行孝”的心境。这便是以家庭为核心的中国社会所透过千年传递出的声音:父母爱子,是伟大的“私爱”。兄弟之爱,是伟大的亲情之爱。他们共同构成了中国古代丧葬纪念碑的声音,经久不衰。
南阳是余之故乡,汉画馆更是去了无数次。每次看到许阿瞿画像石,都不禁为之感动不已,那是一个父母亡子之痛,那是一双亲人对孩子无限的“私爱”:不仅在人间,更在世界的另一端——延续着这种无私的爱。这像极了我的母亲,为了爱我,可以不顾一切。这是一种看似最为自私,却最无私的爱。
余也曾前往山东艺术博物馆,于库房之中参观许安国画像石,感慨于安国一生凄惨的遭遇和其三个弟弟无私之兄弟情。更有昨日之重读“武梁祠”。这些广泛分布于山东、徐州一带的礼制建筑,成为余窥视“家庭声音”的密码,难以忘怀。
明白了这些,突然感觉释然了许多。自私之爱,又岂能破坏他人之家,又岂能夺人所爱?有时候,放下,成全,或许才是自己最深邃的爱。
因而,余从画像石中找到了自己。迎风而来的热泪,不禁为许阿瞿的父母,为安国的三个弟弟,亦为自己而流的很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