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嘴儿”的糗事儿——故乡纪事095》

今天写的绝不是情色故事,可是在东北一带长大的人见到这个词,应该是有口水暗暗涌出,甚至会深思天外,魂灵飞到遥远的故乡,回到一个连名字都不一定能记得,但是形象鲜明的人身边。

她可能正微微翕张着牡丹花苞一样的嘴唇,在充满期待的风里,等候一只蝴蝶轻轻落在上面。

记得第一次把“做嘴儿”这个词写进信纸上、贴上邮票邮寄出去那一刻,是一种炸毁一座大厦的感觉。

当时心里的自言自语大约是这样的:

“管她天塌地陷呢!反正老子把嘴唇都邮寄过去了,至于你是接住还是扔进垃圾桶,我就做不了主了。”

幸运的是,这封信得到回复,拆开信封的那一刻,觉得这世界的可能性太多了。一声“流氓”的叱骂、一篇道貌岸然的理性劝解、一丛比我还猛烈的文字……

结果都不是,要等一会儿,等我把“做嘴儿”这个词和它的故事场景讲完,再告诉信中的回复。

在自然动物类的片子里,我们常常能看到猴子与猴子之间、昆虫与昆虫之间,甚至有人说最低等的微生物之间,都有抚触示爱的表达方式。

而这中间,只要有嘴唇这一器官的,基本上都会使用。

动物界的逻辑其实我们是不懂的,当母螳螂咬断与她交配的公螳螂的脖颈时,人类的眼里是残酷,可是那只公螳螂是这么想么?

也许那是公螳螂终其一生追求的最高理想、最大快慰、最终归宿。

倘若如此,公螳螂在脖颈被咬断的那一刻,一定会长长地舒一口气,说“我终于涅槃了”。

好!轮到人类的行为,则以文明的名义给这些示爱性动作贴上意义的标签,管理着冲动。

比如我和丫蛋儿的第一次“做嘴儿”,被她称为“对嘴儿”。

有南方朋友看到这里,先要长长的回顾一下,普通话“接吻”在你们家乡的那个地方的土话应该怎么发音,你们必须眼睛里看着“对嘴儿”而心里念叨着你们的方言里的那句话,否则下面的故事你无法体验。

那还是我们过家家的年龄。

记得做饭、哄小孩、喂猪喂鸡、两口子吵架等等大人的事情都被我们在一座废弃的房框子一角无数次演绎过之后,过家家已经成了一种很乏味的事情。可是,一时间我们好像江郎才尽,实在是想不出生活中还能有什么可以装进过家家的碗里、框里,连瘦猴儿都露出讥讽的表情,那意思是想说“看你们还咋玩”而不说出来。

说出来我可以找他打架,而他不说出来,对我的打击才是绵绵不绝的。

“我们对嘴儿。”丫蛋儿说出这句话的样子就像是在说“我们做饭吧”这么平静,而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这方面一点启蒙。

“啥叫对嘴儿?”我问。

丫蛋儿放下手里玩够的碎碗块、干柳条枝和一块手绢,把嘴唇像小鸭子那样努起来,向我伸过来。我看见风横着吹过她的人中,有一排柔软的纤毛摇摇摆摆,像她爸喝醉了的样子。

这时候我还不懂得怎么接招,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丫蛋儿。

“来呀!笨蛋。”丫蛋儿不得不收回造型,让嘴巴恢复原样和我说话。

“我不会。”我告诉她,也为自己在这个家里的笨拙而懊恼。

“你也像我这样。”

于是,清风穿过两张小鸭子般的嘴,仿佛雕塑停在黄泥色山墙的背景前。

“不要脸!你们俩真不要脸!呸!”瘦猴儿在一旁骂骂咧咧,“我都看不下去了,我去告诉你爹。”

瘦猴儿走了。

丫蛋儿往前凑凑,伸出手板着我的脖子拉向她,突然,蚯蚓身体一样冰凉的感觉传导过来,我本能地向后一躲。

“你冷吗!”我说。

“你躲啥呀?再来!”丫蛋儿根本不理我的问话,我像一个“气管炎”丈夫一样被她支配着,再次装起小鸭子。

我发现,丫蛋儿的嘴唇像是剥去了皮的洋柿子,有些黏;又有一股冻秋梨的味道。她的鼻子冒出的气弄得我很痒,总是干扰我对她的嘴唇的判断。

我慢慢感觉到甜杆的水味儿,好像是不旱不涝的垄上长得那种。小鸭子的嘴巴有些硬,可是外面的那层油膜还是滑腻的,我仿佛站不住,要摔倒在地……

这时,我的屁股被一个强大的爆炸给掀了起来,我记得我的嘴唇擦过丫蛋儿的嘴唇飞出去,我还看见丫蛋儿的眼球向我飞出的方向转动,那一刻她的嘴依然努着,像小鸭子的嘴。

我滚了一圈半后停下来,找准天的方向后我稳住了自己,眼前站着一个人,不是丫蛋儿的爸爸,是她会武打的哥哥。他哥哥岔开两腿,两手叉腰,满面怒气。

在丫蛋儿哥两腿中间,露出远远站着的瘦猴儿,一手抠着鼻孔,在那儿有些得意,太阳照在他淌出的鼻涕上,亮亮的像蚯蚓。

“你干啥呀?”丫蛋儿对他哥喊。

“不干啥!”他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么一回答就给了丫蛋儿反败为胜的机会。

“你平白无故踢人,我告诉妈去。”丫蛋儿还真站了起来,掸了掸裤子上的土。

“你告诉呗!你告诉妈,我也告诉妈。”丫蛋儿哥抓住小辫子。

“那就告诉呗,反正晚上别跟我要嘎嘎。”丫蛋儿的聪明是我后来很少见过的。嘎嘎是做高粱米饭时出来的锅巴,那时候丫蛋儿已经开始拉风匣,甚至淘米做饭,锅巴的分配权在丫蛋儿那里。

这一招果然有效,她哥哥犹豫了。

“以后不能对嘴儿,磕碜!”他说完这句话走了,没看够热闹的瘦猴儿追了上去,嘀嘀咕咕不知道和他说什么呢。

“对嘴儿好玩。”丫蛋儿哥走没影了,我才把刚才的感受与丫蛋儿分享。

“肯定好玩,要不二丫和大胜咋偷着对嘴儿呢。”原来丫蛋儿不是原创,是盗了她二姐和二姐的男朋友大胜的版。

“我还没尝到啥滋味呢!”丫蛋儿有些怨怨的,站了起来。

“要不重来?”我其实也想。

“算了,我该喂猪了。”丫蛋儿悻悻地走开,那天我感觉很对不起她,好像一颗西红柿我们分着吃,结果被我一个人吞下去了。

过后我才知道,二丫和大胜经常躲在如山一样的柴火垛一角“对嘴儿”。有一天,丫蛋儿去找藏起来的青西红柿,不小心看见了。

那时候,秋天最后罢园的西红柿都是硬硬的、青涩的,可是如果把它们摘下来放进面袋子里,藏在玉米叶子中间,过几天它们就能变成红色,吃起来一样好吃。

丫蛋儿可能是看见她姐姐那样子比吃西红柿还香,产生了模仿的念头,而我其实是她的一种陌生的食品。

但是她哥哥在我屁股上的一脚,让我们隐隐觉得这事儿好玩但是有点哪里不对劲儿,于是在后来的实验里,我们就设法避开了瘦猴儿和其他人,有了偷偷地感觉。

而那些次的小鸭子造型,仅仅是造型的重复,只有一次不知道因为什么丫蛋儿的舌头露出来,我立即收回自己的造型。

“咋了你?”丫蛋儿很不解。

“痒!像虫子!”

就这样,定格照片一样,两个小鸭子的嘴对着嘴的画面被风吹走了。

直至长大以后,青春痘好像是想象力的发酵粉,情书写着写着,突然觉得言辞的力度那么苍白无力,需要更加猛烈的表达,于是老房框子里的冰凉忽然热烈起来,好像要燃烧。

可是毕竟对方是配合你假模假式、拐弯抹角谈情说爱的人,直截了当把这个肉感十足的词抛过去,会不会烧毁自己呢?

真是没有把握。

不料回信让我的忐忑变得平复和充满期待,女同学在写了五六页纸谈完人生理想之后顺手一笔,把我给撂倒了。

“你说的那个事儿,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一旦有机会,我想和你一起尝试一下。老师不是教导过我们吗?说对世界万事万物要充满好奇。胡适先生不是也说吗?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期待假期和你一起求证它……”

我的天啊,你能想象这是对“对嘴儿”的答复吗?要是我的丫蛋儿,一定会这样说:

“把嘴儿伸过来,咱们对吧。”

(20201028,呼和浩特)

(摄影:翟瑛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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