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坐在我对面和我后面的人以及坐在我右边的人

梁东方

很幸运我的座位是靠窗的。

不过，这种幸运在大家陆续上车以后基本上就消失了。因为座位窄，人们不得不簇拥着坐；因为面对面，人们又形成了一种不得不促膝而谈的姿势，互相都是腿交叉，没有一点转圜余地。

对面的这位一坐下就试图架起二郎腿来，第一次脚就踹到了我的膝盖，他没有任何表示，还是低着头好像自己没有注意；紧接着又有第二次，依旧是踹到了我的膝盖，他还是没有任何表示歉意的意思，只不过是低着头，不再从这个角度架二郎腿了而已。

我盯着他的眼睛，他始终不看过来。

掸一掸裤子也就算了。他还有更让人侧目的事情：手机里的短视频一直用最大音量外放，夸张的音乐伴奏下，是老铁老铁点红心的不停教诲，教诲之余才是关于大长腿和修理汽车和的消息……小视频的点击流量就是靠着这样的人的坚持不懈地不停点击才冲上天文数字的。

他终于将一只脚的脚后跟儿踩到了座位上，这样可以让大肚子斜着、肩膀歪着，因为过分油腻而没有了什么头发的脑袋侧着，虽然很别扭，但是终究是找到了一个自己可以不怎么用力的角度。他撩起上衣，将圆滚滚的大肚皮露出来；他摘掉的口罩开始还在脸上挂着，后来干脆就扔到了小桌上，专心致志地看着一条又一条的小视频，没完没了，喧嚣不已。这种声音和我背后从上车伊始就一直在打电话的一个人的高声呼应，一唱一和，成了整个车厢里的主旋律。

背后那个人的电话内容你不听也得听，说的是他这次参加中医学习班的收获，具体讲的是阴阳调和和祛风去寒的哲学道理，讲着讲着就已经开始表白自己参禅拜佛的体会，觉着将中医和拜佛结合起来才是正道……他用如入无人之境的高声喊呵所宣告的这些人生感悟，形式和内容之间的张力很大，如果不是有我对面广场舞旋律的小视频的不断干扰，真就让人难以忍受了。

貌似可以永远放下去的小视频终于自己收敛了，不是有谁向他抗议或者说建议，而仅仅是他开始看这样一条：中年夫妻的X生活……这个题目的声音还很大，紧接着他就立刻将声音调小了。这属于他的私密内容了。看来他也完全知道自己刚才是高声外放，别人能听见，别人不得不听见。

这时候就应该只剩下了我背后那个打电话的高声者的独角戏了吧。不，一直比较安静的坐在我右边的人上场了。

他很费劲地打开一上车就放在小桌上的一个大塑料袋，从里面一下掏出两个苹果。他吃苹果的方式很独特，不洗也不削，而是直接用嘴将皮啃掉，啃光了皮儿再吃果肉。每一口皮儿啃下来，都吐到小桌上的不锈钢盘子里，不锈钢盘子里已经放着的两个杯子很快就有被用嘴嚼过的烂苹果皮包围的危险，我赶紧将自己的杯子抢救了出来。

他完全不以为意，继续啃着苹果皮、吐着苹果皮。还真不是不错，没有直接吐到地上。但是被咀嚼过的烂苹果皮吐在盘子里散发出浓郁的果汁的味道，果汁的味道里一定还掺杂着他的牙齿与唾液的味道……大家都戴着口罩也还是挡不住这样强烈的味道的袭击。只有对面那个稀疏头发大肚子看小视频的人不以为意，附身在小桌上直接对着一盘子烂苹果皮看他的小视频。他们俩不认识，却是一个生活状态里的人，连我背后那位打电话的也是。这三位看上去也就是三十多岁四十岁的人，互相很兼容；他们生活在一个共同的世界里，尽管打电话那位已经声称自己超越了。

右边这位吃苹果，主要工作是啃苹果皮和吐苹果皮，至于吃果肉速度则非常惊人，三下两下就能将一个苹果完全吞下去，然后就又开始啃另一个苹果的苹果皮、吐苹果皮……其间汁水飞溅，溅到了放在小桌上手机屏幕上，大家也只能默默地擦去，擦去的同时看看他，他则完全不知道一样继续啃着吐着。

吃完了，我看他完全没有将吐满了苹果皮的盘子端走去倒掉的意思，就直接将盘子端起来放到了座位底下，放到了他的座位底下。他跟完全没有看见一样，取了一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表情，漠然地坐着。过了一会儿，大约是苹果进肚以后的化学反应到了位，他身体前倾，一侧的屁股撅起，释放了以后便若无其事地归于原位，一切都水到渠成。

对面的稀疏头发的大肚子终于不能忍受憋在角落里的难受了，站起来，去火车连接处看视频去了。背后那个漫长的电话也打完了，而右边的苹果也吃完了。装了嚼烂的苹果皮盘子也到了座位底下。一切，终于都归于平静。

这是2021年的七月盛夏，我坐的火车从华北平原出发，将开往遥远的通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