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评诗论】重庆万州∣梅 寒：闲话诗钟
“诗钟”是一种文字游戏，始于何时不详。据我所知，清末民初，文人士大夫宴集，往往以打诗钟消磨永日。由于这种文字游戏较之联句唱和作诗简便得多，因而此风逐渐盛行。自晚清以来，张之洞、陈宝琛、梁鼎芬、樊增祥、陈三立、陈曾寿等人，都是诗钟的爱好者。我少年时期在上海、天津两地，经常参加诸老的诗钟集会，开始颇以为苦，之后也乐此不疲了。至今事隔五十多年，回忆当时的情景，犹历历在目，作为茶余酒后的闲语，也许是颇有兴趣的。
“诗钟”这个名称的由来，是用一根线，一端缚铜钱，另一端系在一炷香的燃尽处，下置铜盆，香燃线断，钱落盆中，铿然有声，时限便算截止，故名“诗钟”。由于时限短，不容仔细推敲，佳句是颇不易得的。
诗钟的规格主要有“分韵格”和“嵌字格”两钟。分韵格是分别在上、下联刻划两种事物，例如分韵岳飞、蟋蟀：“元帅精忠三字狱，平章经济半闲堂”，上联用秦桧以“莫须有”三字诬陷岳飞；下联用南宋末年宰相贾似道在半闲堂斗蟋蟀，有幕客问：“此亦军国大事乎?”用典贴切，对仗工稳，堪称佳作。在我参加诗钟集会之中，用分韵格较少，嵌字格较多。嵌字格是拈出两字，一平一仄，分嵌在上、下联，第一字为“一唱”，以下类推，例如“管，昭七唱”：“邺下一龙华邴管，曹家三马懿师昭”，上联用东汉末期，华歆、邴原、管宁三人并称一条龙；下联用曹操梦三马同槽而食，应验司马懿父子三人同事曹氏的故事；又如“秦、岁五唱”：“防胡岂料秦亡亥，梦孔应悲岁在辰”，上联用秦时民谣：“亡秦者胡也”，于是始皇筑长城以防胡，不料秦亡于二世胡亥。下联用后汉郑康成梦孔子唤他“起，起，今年岁在辰，明年岁在己。”辰属龙，己属蛇,郑康成梦在辰年，死于己年，世谓之“龙蛇梦”的故事。又“女、花二唱”集句云：“商女不知亡国恨，落花犹似坠楼人”；“青女素娥俱耐冷，名花倾国两相欢”，皆天然巧对。
在诗钟集会中，也流传一些轶闻。清末，张之洞位登首辅，仍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招邀僚属为诗钟集会，有一次拈得“蛟、断四唱”，与会者皆一时名流，竟被这两个字难住了。梁鼎芬忽然想起慈禧太后杀肃顺、端华、载垣，等于“除三害”；任用恭亲王奕䜣、庆亲王奕劻,等于唐代贤相房玄龄、杜如晦。于是借题歌诵一番，写道：“射虎斩蛟三害去，房谋杜断两贤同”，博得了当道的欢心，梁鼎芬很快荣膺简命，外放优缺。不过，诗钟也有时招惹是非。陈宝琛到伪满看望溥仪，在一次诗钟集会上，拈出“中、日一唱”，陈宝琛写了一联：“日暮可堪途更远，中干其奈外犹强。”是日有郑孝胥的侄儿在座，抄给郑孝胥看，展转到了关东军参谋坂原征四郎手里，坂原抄入小手册，并写道：“陈宝琛诗钟讥日本”。有人为之解释说,陈太傅偶然笔墨游戏，说不上有何重要意义。坂原才不追究。陈曹寿对我说：“弢老这联诗钟是指苏戡的，”(陈宝琛字弢庵，郑孝胥字苏戡)。“日暮途远故倒行而逆施之”是伍子胥亡命吴国后答申包胥书中语；“外强中干”是郑康成语(陈曾寿指明出处，我已记不清)。前者切孝胥之名，后者切娃郑。
诗钟忌男对女，谓之“拜堂”。例如分韵刘邦、崔莺莺，这个题就犯规了，有人写道：“万里江山归赤帝，一生名节误红娘”。赤帝对红娘很工稳，可是把汉高祖和崔莺莺、红娘硬拉拢来拜堂，成何体统。诗钟还忌用“死”字。曾广钧(曾国藩之孙)将由上海回湖南湘乡，在夏敬观饯席上打诗钟拈“九、南四唱”，曾写了一联“死而可九吾无悔，魂不能南客莫招”，一用屈原语，一用宋玉语，堪称妙对。曹回湘途中病故于旅店。遗老们把他这联诗钟称为“诗忏”。
遗老对“钟友”也有选择，樊增祥清末官至江苏布政使，清亡，又受袁世凯的任命为平政院平政。遗老们斥之为“贰臣”，连诗钟集会也不请他参加。樊增祥认为，清已亡，继之者民国，君臣之分已不存在，“无君臣何贰”。
诗钟集会，在上海以陈三立为主，在天津以陈宝琛为主，曾风行一时。自二老逝世以后，诗钟遂成绝响。
梅 寒，本名王东梅，重庆市万州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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