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王安石,在十一世纪的宋朝给您拜年
《元日》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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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一直以来 王安石 这首诗都叫《元日》即大年初一,但也有迹象表明,它或许叫《除日》——除夕之日——更加符合原意。比如第一句的“除”,说的正是辞旧迎新的交替时刻。只有写在除日才是“一岁除”,如果写在元日则已经是新一年,年岁更替的意义就没了。
宋朝的名臣向子諲写过一首《浣溪沙》,附了一个长长的注释,“荆公(王安石)除日诗云:爆竹声中一岁除……”向子諲出生于公元1085年,王安石逝世于1086年,作为与王安石同时期的人,向子諲的注释应该有相当可信性。
南宋 文人蒲积中也编辑了一本收诗2749首的《古今岁时杂咏》,内容按四季的节气时令编排,从一年伊始的元日到一年终结的除夜。王安石这首诗没有放在书开始的第一卷,却署名为《除日》放在末尾——又是一个离王安石时空较近的人提供的直接证据。
就算以上皆误,这首诗从王安石吟诵成章之时就叫《元日》,也还是有问题:唐朝天才诗人众多,为何王安石这首能在历代咏元日的诗中独树一帜尽人皆知?是不是因为王安石超水平发挥,这首诗足以比肩 李白 杜甫?
那倒不是。元日在唐朝,远远没有后来那般为人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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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当然不缺过节咏叹的佳作,无论清明端午、中秋冬至,都有传诵千古的诗作存世——但元日就不同了,李白王维杜牧一干大诗人从未留下一首关于元日的诗。像 杜甫 虽然有《元日寄韦氏妹》、《元日示宗武》两首作品,但诗句压根就不涉及初一节庆,标题里的“元日”只是简单表明写作日期而已。
实际上,唐人还不怎么重视正月初一,欢庆兴奋的程度远不及正月十五元宵、三月初三上巳、九月初九 重阳 这样的节庆——但到宋朝就不同了,宋太祖赵匡胤正月初四清晨黄袍加身,兵不血刃地把姓柴的大周变成了姓赵的大宋。或许因为春节几乎有国庆的意义,从宋朝开始,元日才变得不寻常起来。《宋史·礼志》里记载的元日 汴梁 皇宫大朝会场面,比《新唐书·礼乐志》里记载的 长安 皇宫大朝会更盛大隆重。
而王安石诗中的“爆竹”,也是宋朝的新产品。晚唐诗人来鹄“小庭犹聚爆竿灰”的诗句可证:唐代过年时噼啪作响的,仍然是熊熊烈火中的真竹竿。宋代的火药和造纸术事业有了飞跃,才出现了用纸卷起、中有硫磺的火药爆竹。
至于“屠苏”,并非通常解释的一种用大黄、桔梗、蜀椒等制成预防时疫的 屠苏酒 ,而是平民房屋或草庵的意思。即便屠苏酒的得名,根据杜甫“昔人居屠苏造酒”的说法,也是因为在草庵中制酒而来。何况送暖的春风进入房屋,比进入酒中要符合常理多了。
“曈曈日”,意思是太阳照射下温暖而光亮的样子。“桃”与“符”并称 桃符 ,一开始是用桃木削成的人像,或是在门上绘制的驱邪的一对神祗—— 神荼 和郁垒。
但桃木雕刻和门上绘画都比较费精力,所以从汉朝到魏晋之后,更省事的办法出现了:把用桃木削人改成直接削木板,把绘画改成直接在上面写“神荼”“ 郁垒 ”的字,这就是桃符。
既然画画改成了写字,也就不在乎多写几笔。定都成都的后蜀末代皇帝孟昶,某一年元日在“桃符”上写下了史上第一副春联: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孟昶的江山虽然被赵匡胤抢走,创意却流传了下来。后来纸张比 桃木 更加便宜适用,于是有字的桃符渐渐变成了大红春联,而有画的桃符变成了门神年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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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考证,王安石这首诗写于 北宋 熙宁四年(1071年)。四年来他推行新法、任用新人、结成新党,他弃旧从新、破旧立新、改旧换新,他是皇帝托付重任的变法革新第一人。所以“新桃换旧符”除了初一习俗的字面义之外,实在包含更加广大的象征义。不管是 欧阳修 这样的前辈还是曾巩这样的挚友、不管是司马光这样的名臣还是苏轼苏辙这样的才子,只要反对新法成为“旧符”,都难免大权在握王安石的一换。
王安石的变法没有成功。因为得罪的士大夫太多,他身后没有留下什么好名声。虽然 神宗 后的哲宗和徽宗在位期间都沿用了一些王安石的变法措施,但因为徽宗亡了北宋,所以继承者都把脏水往王安石身上泼——天子既然不可能犯错,那只能一边修改《神宗实录》、一边骂始作俑者王安石胡作非为导致亡国。从南宋的 朱熹 到清初的王夫之,王安石都被斥为跟蔡京、秦桧、 贾似道 比肩的大奸臣。
在历史学家黄仁宇看来,王安石提出的“不加赋而国用足”,本质是用官僚资本刺激商品的生产与流通。只要经济总量增加把蛋糕做大,即便税率不变,国家的收入仍然会增加,富国强兵的大宋之梦指日可待。王安石的理念,在根本上与现代国家的经济理念并无大异。他在十一世纪着手经济现代化改革时,欧洲还在中世纪的黑洞里徘徊。
太超前的改革当然注定失败,但作为改革家,王安石却有难得的善终结局。相比 商鞅 、王莽和张居正这些人,王安石就算亲眼目睹变法夭折,也依然能退居 金陵 颐养天年。除了宋朝不杀士大夫的宽松环境外,王安石本人的政治智慧也帮了他。他变法虽然以执拗著称,但只是将政敌换掉了事,不搞肉体消灭。当反对变法的 苏轼 因乌台诗案入狱、朝野上下都叫“可杀”的时候,反而是王安石上书神宗“安有圣世而杀才士者乎”,苏轼才能保住一条命去黄州写赤壁赋。
在中国搬动一张桌子都要流血,变法怎么会不付出代价?王安石写“总把新桃换旧符”之际,就算从未低估困难,怕也是想不到他的变法终于半途而废。或许历史早就注定了王安石们的失败,但大智大勇的他们自己,那一刻只知道奋力向前。
所以除日元日之际,忙碌一整年终于闲下来的王安石,多半会笑嘻嘻地说:在下觉得跟因循守旧、固步自封的代价相比,始终都是披荆斩棘、除旧布新的前途更光明——辛丑快乐哦,给您拜年了!
主要参考:
章雪峰《藏在节日里的古诗词》,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傅庚生、傅光选编《唐宋百家诗新话》,四川文艺出版社
黄仁宇《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三联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