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看这一场升学宴!
以前每年一到暑期,会没办法出门旅游会亲访友,因为同事同学朋友亲戚家的升学宴接二连三。大家互相打趣,升学宴嘛就是捧场,礼金不到可以,人不到不行。于是,有时一天要参加三四个升学宴,幸亏城市小,赶场大致来得及。
上边儿曾发红头文件,要求不得借子女升学之机敛财。不权不势之辈,其实大家明白,不过是你办了我办,几十桌酒席,满桌酒菜饮料大家略碰一碰就倒掉,发财的是饭店,浪费的是自家,要的是面子,累的是人。说起这事儿来,都苦着一张脸,好像不参加是不给面子,不办也是没人情,大家都被绑到一起了。
某年我们参加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升学宴,温馨浪漫,合心悦意,确乎值得一说。
那一年,同学小邵女儿阿美考入长春师大,提前在群里约同学们带家属到她家一聚。十几位同学从不同城市驱车赶往四方砣子,会齐后来到丹岱的嫩江边野餐。
车行数百里,一路白云悠悠,绿树草原,牛羊成群,风车林立,更兼鲜花点缀。尤其路过莫莫格湿地,绿意葱茏,水鸟飞翔,美不胜收。
嫩江浩荡,江水连天,远处已分辨不出哪里是天,哪里是江。吉林与黑龙江隔江相望,这边看黑龙江是天边,估计那边看吉林是天边。
天有些薄阴,树木高撑华盖,虫儿在草间长鸣,蒲公英结好了白色的小伞,人的衣袂过处,无数颗种子就开始了美妙的生命旅行。那些刚刚考上大学的孩子,也要撑起他们的小伞远航啦。
二十几个人就在江边林中的凉亭内铺开网席,脱了鞋子,席地而坐,且歌且饮,且舞且蹈。
男同学中大班援藏三年,刚刚从日喀则归来,每人送一本由大班主编的精装版本《雪域情怀》。书中有大班所做古体诗,令人刮目相看。毕业多年,从教者约五成,其余为官从政经商,道路各异。大班被派往日喀则地区做宣传部副部长,果然很会“宣传”,藏地风光图绝美,生活片亦别有意趣。
几位生活在松花江边的女同学,毕业逾二十年竟毫无变化,皮肤白皙,身材高挑。尤其大班的夫人慕雪,仿佛这许多年来她从不曾被俗尘所打扰,纯净一如当年,看上去与少女无异,乃奇迹中的奇迹。犹记当年毕业时,我去寝室看慕雪,她正给大班洗手帕,面上满是爱悦的光。
清华是本地人,改吃松花江水多年,肤白胜雪,高挑秀美。参照之下,俺这洮儿河边人不得不感叹和惭愧于自己的黑矮痴肥。答案浮出水面,真相令人沮丧,我终于知道自己一直作茧自缚羞于参加同学会的真正原因了。但不知现下饮一饮松花江水来得及否?
小邵女儿阿美有着颀长的身材,阳光般动人的笑容,不杂一丝尘埃的清亮眼神,皓齿如编贝,酒涡醉人,举手投足泠泠可人,讲起话来动听又幽默,待人接物似父母一般热情,更有自己的体贴敦厚,很快就和到访的几个孩子打成一片。
玉春儿子懂事儿考入河海大学航道导航专业,据说这个专业在本省只招两名,其中一名还是自主招生录取。八年前见到这孩子时,他还是个小不点儿,现在倒出落得高大健硕,见了面就夸我年轻像姐姐,说当年我穿一条红裙子,到现在一点没变样儿。
忽略掉满脸皱纹和臃肿的痴肥,我可不就是姐姐?这娃不愧叫懂事儿,嘴甜心热,还非要帮我拍照。
再听小朱儿子白骆给我讲颜料和素描,和阿美讨论服饰星座,好不开心。老郑听了我们的只言片语,问道:我是什么星座的啊?我答:你是水泥做的。男生们遂大笑:我们男人可不就是泥做的!
昔年书法才子,现在是某区副区长,援藏时拍了好多藏地风光片,许多同学看了心生向往,真就有人不惧高原反应孜孜不倦地投奔了去。
旁边露出一角的花裙子是小巍女儿凯兮的,这女孩和妈妈长得一模一样,看到她,就看到了当年的小巍,也似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我们努力在孩子们身上找寻自己的影子,其实就是不断以这样的方式执拗地怀恋和凭吊自己的青春。人越老越怀旧,近的事情记不起,远的事情忘不掉。
小邵盛情周到,连防蚊的花露水、坐垫、纸巾都备得齐全,更亲手煎了几大盘鲫鱼。
鱼是野生嫩江鲫鱼,去头,煎得两面金黄,恰到好处地保持了肉质的鲜香。她用自家下的豆瓣酱打了鸡蛋酱,煮了玉米、花生米,洗了生菜、葱、香瓜、西红柿、西瓜,配以干豆腐、熏兔、香肠、鸡翅尖儿,就着江风亲情,味道一流。
经学水文地质的朋友解释,才知道为嘛只我们北方人生吃生菜香葱,盖北方地下水质极佳,不存在污染。而南方多为地上水,蔬菜生长过程中用肥也较北方不同,所以菜蔬不便生吃。汪曾祺在北方生活多年,回乡后要求吃生菜生酱,被家人视为奇行怪状。而以最新鲜生菜蘸酱,于我们这里,确是格儿高。
最绝的是小邵烙的发面饼,松软可口,面香盈人。她不用酵母,而是提前一天发好面,烙了有几十张,她的贤惠能干都在饼里了。大家都感叹:这要是新出锅的还不知有多香呢!
我本自诩烙饼高手,我先生称我烙的发面糖饼是一绝,但远不及小邵的饼松软可口,真是强中自有强中手,遂不断向她讨教烙饼秘诀,引得一脸严肃的老郑走到席中间,即兴表演了一个小品《珍珠汤》,从和面到下面一一细数,最后以反手向空中抛盆儿再转身轻松接住收场。
全场观众即刻笑喷。孩子们东倒西歪揉肚子,女生们失了矜持,小朱倒在我肩上喘不上来气儿,我亦分明看见有人把尚未嚼碎的玉米粒喷到了网席上!
这真是我目前吃过的最香最具诚意的升学大餐,想来够得上空前绝后。那些正筹备升学宴的,可以效仿一下邵氏别具一格的自助野餐会,既联络了感情,分享了喜悦,奉献了真诚,也避免了浪费和腐败。
席间有一对游玩的情侣过来,女生高声说讨两瓶矿泉水喝,不待我们搭腔,熟门熟路自到纸箱前取了两瓶水扬长而去,倒是没人介意。
我因不知要在四方砣子过夜,家中小儿尚未安排妥当,急急与马校长赶回城,却是携了满心江风林语,沉醉不知归路。
几次停车问路,所遇之人无不尽力回复,更有一老者,下了自行车耐心指点,骑出一会儿,又折返下车再三叮嘱。
也许人生所有的相遇,不过只是口渴了,彼此饮下缘分之水,用来浇灌老去岁月里的回忆,以使它不致枯萎。而后每每想起这一刻,唇边都是笑意,心里满是温情。我曾吃过那么香软的饼,遇到那么好的人。那时节明明是暑期,可是我记忆里却全是春风扑面,春水荡漾,春花烂漫,春光动人……
红尘漫漫,青春已远逸,山河有我,山河终无我。惟愿珍重,当下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