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君山亲情散文专辑
【编者按】
亲情属于我们每一个个体,它是最温情、最应该珍惜的,但有时也是最容易被我们忽略的、真正伟大而永恒的情感。李君山老师以其简洁流畅的笔法和朴实真挚的情感,通过细微的琐事将浓浓的亲情呈现在我们面前。本期“淮阴语文”推出李君山老师的一束亲情散文,与大家分享,愿我们每一个人都能嗅到它的芳香,看到它的美丽,心怀感动,珍惜这份美好的情感。
虚掩的门
上学时,每天晚上回家,无论迟早,刚一到家门口,门便吱的一声拉开,门里露出母亲慈祥的脸。她接过我的书包,在昏黄的灯光下,还要仔细端详一番,然后进屋,从锅里端来热气腾腾的饭菜。
无论是炎炎烈日的盛夏,还是凛凛寒风的严冬,家里那扇门都像时钟定好了闹铃似的,在我走进院落的一刹那,门便准时打开了,我不禁有些纳闷,门怎么那么准时呢?难道真像母亲说的那样,我和母亲有心灵感应?
母亲说:“傻孩子,你走路的脚步声和别人不一样,两只脚像小槌槌在鼓上一般,咚咚的,一走近家我就听见了。”原来是这样,于是每次要到家门时,我便故意放重脚步声,母亲喜欢听我的脚步声,说从我的脚步声里,她能猜出我心情的好坏。
直到许多年之后,我也有了孩子,孩子也开始上学了,我独自坐在家中,电视机虽然开着,但很少关注电视里面的内容,孩子的一个眼神,一个举动,一个表情,似乎永远比电视里的内容更值得我去关注和揣想,我会把她几天前甚至几年前的一个细节在心中慢慢回味,揣摩,有时候,为她的一丁点发现而高兴,也为她一丁点的烦恼而绞尽脑汁去寻求宽解的方法,尤其是估摸到她快回家的时候,我便会站在窗户的玻璃后面,一遍又一遍地眺望着路尽头过往的行人,有时候,做好饭菜我就伫立在窗户边。
一看到她的身影,我便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桌,在她走到门口时,门已被我“吱”的一声打开了,她把书包递到我的手上,直奔饭桌,看着她吃得香香甜甜的样子,我幸福得像喝了蜜。有时候,因为老师拖堂,或者遇到值日,她回来迟了,我会走出家门,站到楼道里等。
但是女儿从来没有在意家里的门为什么总会在她走到门口的那一刻打开,我也从来没有告诉她,但是我却明白了,我小时候家里那扇虚掩的门为什么在我回家的那一刻准时打开了,每扇虚掩的门后面,其实都有一颗焦急而牵挂的心。
麦口
麦子黄时,父亲天天站在麦田埂上,一站就是半天,看麦穗迎风起伏,黝黑的脸上绽出笑容。他揪下一个麦穗,拿在手中轻轻一搓,圆实的籽粒珍珠一样饱满。
麦子一天天变黄,父亲开始忙碌了起来。他把门前的一块空地整平,套上家里的毛驴把场地碾实。麦收时节一个毛驴抵得上一个强劳力——拉麦,拉草。父亲收拾好家中的平板车,又从街上买回土豆、辣椒,买来啤酒、白酒,备足大米、白面。他把镰刀磨得雪白,用手指肚一试刀刃,嘶嘶有声。
开镰了,父亲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好像年轻了十岁。他走路的步子快了,吃饭的时间短了,吆喝牲口的语气轻了。毛驴在他粗糙的手掌抚摸下,昂着脖子咴咴地叫着,仿佛是位即将奔赴疆场的战士。
父亲头戴草帽,手缠毛巾,夏日的风里吹来阵阵麦香,也吹醉了父亲,父亲哼着从电视里学来的戏文,坐在平板车上赶着毛驴,收麦子去啦!
麦口的太阳火辣辣的,刚在田地里割了不一会儿的姐姐就受不了阳光毒辣,借故口渴,走到地头树阴下,拿下草帽,扇扇风,喝口水。田地里父亲弯着腰,麦子在他身后齐整整地铺开。半天,直直腰,抬头看一看没有云彩的天空,伸过缠着毛巾的手腕擦一擦汗,接过我递上的啤酒瓶,用牙齿咬开瓶盖,一口气,喝下一瓶啤酒,打个嗝,抹一下嘴,又弯下腰,挥刀割麦,嚯嚯声起。
麦口就怕阴天,阳光越毒辣父亲越高兴。天上云彩稍一厚,父亲便吃睡不香,夜里要几次起来观看天象。母亲说,天气预报不如你!父亲说,天气预报能管得着咱这片天?他一夜起来多次,有时候看到厚厚的云层上突然现出几颗星星,父亲便如释重负,在院中嚷嚷:天上出星了,明天不会有雨了。
麦子白天割,晚上运,夜里脱。他上麦子技术好,一个平板车装的麦子能赶得上人家手扶拖拉机。遇到上个坡,小毛驴腿直哆嗦,站在原地迈不开步子,父亲帮着毛驴拉车,身子前倾得要触到地面。脱麦子要趁夜里,几家联合起来,才能凑够人手。往脱麦机里喂麦把是个脏活、累活,也是个技术活,父亲站在机头喂麦把,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母亲帮助父亲戴上口罩,几分钟下来,父亲便扯了口罩,脱去上衣,不顾扎人的麦芒。隆隆的机器声如一面战鼓,父亲就像冲锋的战士,忘记了疲劳,沉浸在战斗的欢乐之中。脱完麦子,父亲便瘫倒在草垛前,点上一支烟,喝尽一杯啤酒,歇了一会儿,起身回家,倒床上便呼呼大睡,一觉到天亮,第二天又是精神十足。
晾晒小麦,父亲最开心,他一遍又一遍地翻着麦子,不时地抓起一把麦子放在鼻子边嗅一嗅,握一把麦粒任其从指缝中漏下。晒干,入屋,父亲的麦口也就过了,父亲也瘦了一圈,但却格外的精神,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
落叶静美
秋风中,落叶像一只只疲倦的蝴蝶,恋恋而飞,盘旋而下,飘向树根,落回大地。弯腰捡起一枚树叶,枯枯黄黄,纹络清晰,犹如母亲年老体弱时手背上的经脉。那片树叶上面布满细密的虫斑,还残缺了一小块。在短短的生命历程中,它不知经受了多少风雨雷电的袭击,虫子、鸟儿的侵害!这布满生命伤痕的落叶是这般的憔悴,现在,落向大地时却无声无息,是这样的安静。
看着这片落叶,我不禁想起了我的母亲。从前,缺吃少穿的年代,这树叶是农家炉灶里红红的火焰,屋顶上浓浓的炊烟。那时,每到秋风起时,母亲便挥舞着扫帚,奋力地扫那些树根下、草丛中、沟渠边的落叶。她的动作急促、快速,那一片片叶子在她的扫帚下,迅速地聚拢着,叶子多了,母亲的眉舒展了,从秋到冬,那落叶源源不断,屋顶的炊烟也就按部就班地准时升起。
有时候,我跟在母亲的身后,看着地上那些稀疏的落叶,总想尽点力气帮助母亲。我总是用力地摇晃那些弱小的树,摇晃了半天,只有几片叶子极不情愿地簌簌落下,后来改用竹竿,猛力地敲打,用这样一种粗暴的方式渴求树的慷慨。母亲笑着阻止了我,说我是个傻孩子,叶子的水份干了,自然就落了,不需要那么费力的。
水份干了,叶子便自然脱落了,这顺其自然的明达也许暗合了母亲恬淡隐忍的一生。春天或者夏天,那时候,叶子是那样的葱绿,无论是电闪雷鸣,还是狂风骤雨,在生命的惊涛骇浪中叶子倔强地站立枝头;无论是虫食,还是鸟啄,哪怕只剩下半枚叶片,它也要把生命之绿坚持到底。而当它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它虽也眷恋阳光,热爱生命,但是它还是飘然而逝,打几个旋,回望那曾经生长的地方便慨然飘落树根。
母亲更像我手中这片半残的树叶,落满生命的伤痕。早年因为贫穷而生得弱小伶仃,面黄肌瘦像一只躲在背阴没有阳光的角落里的小树叶,后来,又因为子女众多而变得更加的孱弱,像一只鸟啄虫食的残破的叶子。在岁月的风霜中,她的眼睛因为忧伤和愁苦而失去了光泽,但是她没有放弃,没有抱怨,默默地用她孱弱的身体温暖着一个四壁透风的家。
在母亲忧郁而慈柔的目光中,我们渐渐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了,母亲却更加苍老了,她就像秋风中即将失去水份的叶子,变枯变黄了。在一个落叶萧萧的秋风中,母亲也像一片落叶一样,轻轻地飘落,安详地闭上眼睛。
在那一刻,悲戚之中我有着一份感动和感激,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是时间里的一片叶子,在生命的轮回中悄然进行着季节的更替,当有一天我也像一枚树叶飘向大地的时候,希望也能像母亲一样安详,也能像一片落叶一样静美。
账本
打开老家的抽屉,无意中发现父亲的一个账本。厚厚的一大本,开头的几张纸上字迹已模糊虚化。这是父亲一本记录做零工的笔记。农闲的时候,父亲帮人打短工,害怕忘了,每干一个工时,就记上一笔,有个凭据,好日后结算。
这是父亲早年的一个账本,那时,我还正读初中,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也都上学,正是家庭经济最拮据的时候。那时,我成绩好,考了高分,便常会以此作为向父亲索要奖品的借口。一双运动鞋,一支漂亮的钢笔,一双丝袜都是每个高分我从父亲那里得来的奖品。对我的要求父亲总是爽快地答应,但是父亲答应的奖品总是在我一再催促之下,才递到我的手里。父亲递过奖品时,脸上的幸福也和我快乐的心情一样;他总不忘告诫站在我身边眨着羡慕眼睛的弟弟妹妹们向我学习。
我翻着这账本,上面一个个单调的数字,为我形象地诠释了父亲的劳苦。有一张页面上一天记录着父亲的五个工时,分别是上午两个,下午三个。正常情况下,一天两个工时,而这一天却是五个工时,按照这样计算,那活儿他应当干到半夜。可以想见父亲那天所从事的是一个怎样强度的苦差事。日期记的是寒冬腊月,可以想象,单薄的父亲在那寒冷的冬天干活时是怎样的大汗淋漓,半夜活儿结束时他拖着疲惫往回走,那西北风吹在汗湿的衣服上将会是怎样的寒冷刺骨。
因为父亲,贫穷在少年只是一个很抽象的词。父亲每一个工时后面都写着那个工时的价格,因为从事的活儿劳动强度不同价钱也各不相同,最多的一个工时3元钱,最少的一个工时才4毛钱;在当时给我买一双丝袜的钱恰巧等于一个高强度劳动工时的价钱,而我那昂贵的上学费用又是父亲用多少个这样辛苦的工时累积起来的呢!
这本厚厚的账本就像父亲生活的一个横切面,它一下子让我窥见了父亲一生的艰辛和劳苦。这写满密密麻麻数字的笔记本在我的眼前渐渐地就浓缩成一句话:父亲这两个字好辛苦啊!
十六块九
一次陪父亲到县城里卖粮,卖完粮食时间还早,我想去书店里转一转,父亲点头同意了。父亲是第一次走进书店,他显得有些拘束,两只眼睛在书架上游移,没有了站在田间地头扫视庄稼时的沉着自信。
我进了书店拿起一本早已心仪的书就埋头读了起来,父亲在书店里转了一圈就走到店外,蹲在书店门旁,抽着自制的纸卷烟。不知过了多久,父亲走到我身边,碰了碰我,提醒我得回家了。我嘴上应着,却舍不得放下手中的书。父亲说,那就买一本吧。刚卖完粮食,他口袋里有钱,说话有底气。他喊来营业员,营业员翻过那书封底,说,十六块九!那是一袋粮食的价格!父亲涨红了脸,嗫嚅着。望了望我,讪讪地把书还给了营业员,连连说,不买了,不买了。和我一起回家,一路上,他一言不发,低着头,闷闷地赶路。
后来我渐渐地淡忘了这事。一天,我正在上课,窗外,突然出现父亲的身影。他黝黑的脸颊贴着窗玻璃,一边大声地叫着我的乳名,一边把手里拿着的一本书向我摇晃。我连忙跑出教室,拉着他,一个劲地往学校的大门口跑,一边跑,一边埋怨:谁让你来的!
父亲气喘吁吁,挣脱了我的手,把一本书塞到我手里:“给你买的书,十六块九! ”他把十六块九说得特别响,特别重。
那本书并不是我在书店里看的书,只有书的封底赫然印着的十六块九和那书一样。这是一本有关种植的书。我捧着这本书,有点哭笑不得。
父亲很兴奋,他一边把书放到我手里,一边不停地说,他在县城的一个工地上干活,发了点工钱,趁休息时间,就去书店里帮我买了这本书;他不识字,又不记得书的名字,只记得那本书是十六块九,便告诉营业员他想买一本书,十六块九!营业员很不耐烦,翻了半天才找着了这本书。
时间一晃,十多年过去了,父亲曾经送给我的那本书,书名、内容早已模糊不清了,只是那赫然烙在封底的数字——十六块九却深深地烙在我的记忆中。那数字犹如父亲的目光,亮如晨星,一直闪烁在我的记忆深处。
作者简介: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宿迁市作家协会会员,《宿迁日报》特约通讯员,结集出版新闻作品集《我们这样走过》,多家报纸专栏作家,最多一天曾日发8文。文章散见于美国《侨报》、《意林》、《羊城晚报》、《民生周刊》、《扬子晚报》、《现代青年》、《教师博览》、《辽宁青年》、《特别关注》、《南方都市报》、《中国青年报》、《中国教师报》等数百家报刊,多篇文章被命制为中考语文阅读训练题。笔名:青衫居士李君山,微信公众号:jsljsh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