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画画要画人家看见过的东西
光绪十年,我二十二岁。十一年我二十三岁。十二年我二十四岁。十三年我二十五岁。十四年我二十六岁。这五年,我仍是做着雕花活为生,有时也还做些烟盒子一类的东西。
我自从有了一部自己勾影出来的“芥子园画谱”,翻来覆去的临摹了好几遍,画稿积存了不少。乡里熟识的人知道我会画,常常拿了纸,到我家来请我画。
齐白石 《水浒传》人物木雕
在雕花的主顾家里,雕花活做完以后,也有留着;我不放我走,请我画的,凡是请我画的,多少都有点报酬,送钱的也有,送礼物的也有。我画画的名声,跟做雕花活的名声,一样的在白石铺一带传开了去。人家提到了芝木匠,都说是画得挺不错。
我平日常说:“说话要说人家听得懂的话,画画要画人家看见过的东西”。我早先画过雷公像,那是小孩子的淘气。闹着着玩的。知道了雷公是虚造出来的,就此不画了。但是我画人物,却喜欢画古装,这是“芥子园画谱”里有的,古人确是穿着过这样衣服,看了戏台上唱戏的打扮,我就照它画了出来。我的画在乡里出了点名,来请我画的,大部份是神像功对,每一堂功对,少则四幅,多的有到二十幅的。画的是玉皇、老君、财神、火神、灶君、阎王、龙王、灵官、雷公、电母、雨师、风伯、牛头、马面和四大金刚、哼哈二将之类。这些位神仙圣佛,谁都没见过他们的本来面目,我原是不喜欢画的,因为画成了一幅,他们送我一千来个钱,合银元块把钱,在那时的价码,不算少了,我为了挣钱吃饭,又却不过乡亲们的面子,只好答应下来,以意为之。有的画成一团和气,有的画成满脸煞气。和气好画,可以采用“芥子园”的笔法。煞气可麻烦了,决不能都画成雷公似的,只得在熟识的人中间,挑选几位生有异相的人,作为蓝本,画成以后,自己看着,也觉可笑。我在枫林亭上学的时候,有几个同学,生得怪头怪脑的,现在虽说都已长大了,面貌究竟改变不了多少,我就不问他们同意不同意,偷偷地都把他们画上去了。
三弟纯藻,也是为了糊住自己的嘴,多少还想挣些钱来,贴补家用,急于出外做工。他托了一位远房本家,名叫齐铁珊的,荐到一所道士观中。给他们煮饭打杂。齐铁珊是齐伯常的弟弟,我的好朋友齐公甫的叔叔,他那时正同几个朋友,在道士观内读书。我因为三弟的缘故,常到道士观去闲聊,和铁珊谈得很投机。我画神像功对,铁珊是知道的,每次见了我面,总是先问我:“最近又画了多少,画的是什么?”我做雕花活,他倒不十分关心,他好像专门关心我的画。有一次,他对我说:“萧芗陔快到我哥哥伯常家里来画像了,我看你何不拜他为师!画人像,总比画神像好一些。”我也素知这位萧芗陔的大名,只是没有会见过,听了铁珊这么一说,我倒动了心啦。不多几天,萧芗陔果然到了齐伯常家里来了,我画了一幅李铁拐像,送给他看,并托铁珊、公甫叔侄俩,代我去说,愿意拜他为师。居然一说就合,等他完工回去,我就到他家去,正式拜师。这位萧师傅,名叫传鑫,芗陔是他的号,住在朱亭花钿,离我们家有一百来里地,相当的远。他是纸扎匠出身,自己发奋用功,经书读得烂熟,也会做诗,画像是湘潭第一名手,又会画山水人物。他把拿手本领,都教给了我,我得他的益处不少。他又介绍他的朋友文少可和我相识,也是个画像名手,家住在小花石。这位文少可也很热心,他的得意手法,都端给我看,指点得很明白。我对于文少可,也很佩服,只是没有拜他为师。我认识了他们二位,画像这一项,就算有了门径了。
齐白石 双鹤图木雕
那年冬天,我到赖家垄衙里去做雕花活。赖家垄离我们家,有四十多里地,路程不算近,晚上就住在主顾家里。赖家垄在佛祖岭的山脚下,那边住的人家,都是姓赖的。衙里是我们家乡的土话,就是聚族而居的意思。我每到晚上,照例要画画的,赖家的灯火,比我家里的松油柴火,光亮得多,我就着灯盏画了几幅花鸟,给赖家的人看见了,都说:“芝师傅不是光会画神像功对的,花鸟也画的生动得很。”于是就有人来请我给他女人画鞋头上的花样,预备画好了去绣的。又有人说:“我们请寿三爷画个帐檐,往往等了一年半载,还没曾画出来,何不把我们的竹布取回来,就请芝师傅画画呢?”我光知道我们杏子坞有个绅士,名叫马迪轩,号叫少开,他的连襟姓胡,人家都称他寿三爷,听说是竹韶塘的人,离赖家垄不过两里多地,他们所说的,大概就是此人。我听了他们的话,当时却并未在意。到了年底,雕花活没有做完,留着明年再做,我就辞别了赖家,回家过年。
光绪十五年(己丑?一八八九)我二十七岁。过了年,我仍到赖家垄去做活。有一天,我正在雕花,赖家的人来叫我,说:“寿三爷来了,要见见你!”我想:“这有什么事呢?”但又不能不去。见了寿三爷,我照家乡规矩,叫了他一声“三相公”。寿三爷倒也挺客气,对我说:“我是常到你们杏子坞去的,你的邻居马家,是我的亲戚,常说起你:人很聪明,又能用功。只因你常在外边做活,从没有见到过,今天在这里遇上了,我也看到你的画了,很可以造就!”又问我:“家里有什么人?读过书没有?”还问我:“愿不愿再读读书,学学画?”我一一的回答,最后说:“读书学画,我是很愿意,只是家里穷,书也读不起,画也学不起。”寿三爷说:“那怕什么?你要有志气,可以一面读书学画,一面靠卖画养家,也能对付得过去。你如愿意的话等这里的活做完了,就到我家来谈谈!”我看他对我很诚恳,也就答应了。
这位寿三爷,名叫胡自倬,号叫沁园,又号汉槎。性情很慷慨,喜欢交朋友,收藏了不少名人字画,他目己能写汉隶,会画工笔花鸟草虫,做诗也做得很清丽。他家附近,有个藕花池,他的书房就取名为“藕花吟馆”,时常邀集朋友,在内举行诗会,人家把他比作孔北海,说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他们韶塘胡姓,原是有名的财主,但是寿三爷这一房,因为他提倡风雅,素广交游,景况并不太富裕,可见他的人品,确是很高的。我在赖家垄完工之后,回家说了情形,就到韶塘胡家。那天正是他们诗会的日子,到的人很多。寿三爷听说我到了,很高兴,当天就留我同诗会的朋友们一起吃午饭,并介绍我见了他家延聘的教读老夫子。这位老夫子,名叫陈作埙,号叫少蕃,是上田的人,学问很好,湘潭的名士。吃饭的时候,寿三爷又问我:“你如愿意读书的话,就拜陈老夫子的门吧!不过你父母知道不知道?”我说:“父母倒也愿意叫我听三相公的话,就是穷……”话还没说完,寿三爷拦住了我,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你就卖画养家!你的画,可以卖出钱来,别担忧!”我说:“只怕我岁数大了,来不及。”寿三爷又说:“你是读过三字经的!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你今年二十七岁,何不学学苏老泉呢?”陈老夫子也接着说:“你如果愿意读书,我不收你的学俸钱。”同席的人都说:“读书拜陈老夫子,学画拜寿三爷,拜了这两位老师,还怕不能成名!”我说:“三相公栽培我的厚意,我是感激不尽。”寿三爷说:“别三相公了!以后就叫我老师吧!”当下,就决定了。吃过了午饭,按照老规矩,先拜了孔夫子,我就拜了胡陈二位,做我的老师。
我拜师之后,就在胡家住下。两位老师商量了一下,给我取了一个名字,单名叫作“璜”,又取了一个号,叫作“濒生”,因为我住家与白石铺相近,又取了个别号,叫做“白石山人”,预备题画所用。少蕃师对我说:“你来读书,不比小孩子上蒙馆了,也不是考秀才赶科举的,画画总要会题诗纔好,你就去读“唐诗三百首”吧!这部书,雅俗共赏,从浅的说,入门很容易,从深的说,也可以钻研下去,俗话常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做,这话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诗的一道,本是易学难工,你能专心用功,一定很有成就。常言道,有志者,事竟成。又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天下事的难不难,就看你约有心没心了!”
从那天起,我就读“唐诗三百首”了。我小时候读过“千家诗”,几乎全部都能背出来,读了“唐诗三百首”,上口就好像见到了老朋友,读得很有味。只是我识字不多,有很多生字,不容易记熟,我想起一个笨法子,用同音的字,注在书页下端的后面,温习时候,一看就认得了。这种法子,我们家乡叫作“白眼字”,初上学的人,常有这么用的。过了两个来月,少蕃师问我:“读熟几首了?”我说:“差不多都读熟了。”他有些不信,随意抽问了几首,我都一字不遗的背了出来。他说:“你的天分,真了不起!”实在说来,是他的教法好,讲了读,读了背,背了写,循序而进,所以读熟一首,就明白一首的意思,这样既不会忘掉,又懂得好处在哪里。“唐诗三百首”读完之后,接着读了“孟子”。少蕃师又叫我在闲暇时,看看“聊斋志异”一类的小说,还时常给我讲讲唐宋八家的古文。我觉得这样的读书,真是人生最大的乐趣了。
我跟陈少蕃老师读书的同时,又跟胡沁园老师学画,学的是工笔花鸟草虫。沁园师常对我说:“石要瘦,树要曲,鸟要活,手要熟。立意、布局,用笔,设色,式式要有法度,处处要合规矩,纔能画成一幅好画。”他把珍藏的古今名人字画,叫我仔细观摹。又介绍了一位谭荔生,叫我跟他学画山水。这位谭先生,单名一个“溥”字,别号瓮塘居士,是他的朋友。我常常画了画,拿给沁园师看,他都给我题上了诗。他还对我说:“你学学做诗吧!光会画,不会做诗,总是美中不足。”那时正是三月天气,藕花吟馆前面,牡丹盛开。沁园师约集诗会同人,赏花赋诗,他也叫我加入。我放大了胆子,做了一首七绝,交了上去,恐怕做得太不象样,给人笑话,心里有些跳动。沁园师看了,即面带笑容,点着头说:“做得还不错!有寄托。”说着,又念道:“莫羡牡丹称富贵,却输梨橘有余甘。这两句不但意思好,十三谭的甘字韵,也押得很稳。”说得很多诗友都围拢上来,大家看了,都说:“濒生是有聪明笔路的,别看他根基差,却有性灵。诗有别才,一点儿不错!”这一炮,居然放响,是我料想不到的。从此,我摸索得了做诗的诀窍,常常做了,向两位老师请教。当时常在一起的,除了姓胡的几个人,其余都是胡家的亲戚,一共有十几个人,只有我一人,不是胡家的亲故,他们倒都跟我处得很好。他们大部份是财主人家的子弟,至不济的也是小康之家,比我的家景,总要强上十倍,他们并不嫌我出身寒微,一点没有看不起我的意思,后来都成了我的好朋友。
那年七月十一日,春君生了个男孩,这是我们的长子,取名良元,号叫伯邦,又号子贞。我在胡家,读书学画,有吃有住,心境安适得很,眼界也广阔多了,只是想起了家里的光景,决不能像在胡家认识的一般朋友的胸无牵挂。干雕花手艺,本是很费事的,每一件总得雕上好多日子。把身子困住了,别的事就不能再做。画画却不一定有什么限制。可以自由自在地,有闲暇就画。没闲暇就罢,画起来,也比雕花省事得多。就觉得沁园师所说的“卖画养家”这句话,确实是既方便,又实惠。那时照相还没盛行。
画像这一行手艺,生意是很好的。画像,我们家乡叫做描容,是描画人的容貌的意思。有钱的人,在生前总要画几幅小照玩玩,死了也要画一幅遗容,留作纪念。我从萧芗陔师傅和文少可那里,学会了这行手艺,还没有给人画过,听说画像的收入,比画别的来得多,就想开始干这一行了。沁园师知道我这个意思,到处给我吹嘘,韶塘附近一带的人,都来请我去画,一开始,生意就很不错。每画一个像,他们送我二两银子,价码不算大少,但是有些爱贪小便宜的人,往往在画像之外,叫我给他们女眷画些帐檐、袖套、鞋样之类。甚至叫我画幅中堂,画堂屏条,算是白饶。好在这些东西,我随便画上几笔,倒也并不十分费事。我们湘潭风俗,新丧之家,归女们穿的孝衣,都把袖头翻起,画上些花样,算做装饰。这种零碎玩艺儿,更是画遗容时必须附带着画的,我也总是照办了。后来我又琢磨出一种精细画法,能够在画像的纱衣里面,透现出袍褂上的团龙花纹,人家都说,这是我的一项绝技。人家叫我画细的,送我四两银子,从此就作为定例。我觉得画像挣的钱,比雕花多,而且还省事,因此,我就扔掉了斧锯钻凿一类家伙,改了行,专做画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