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为何来溆浦?屈原文化连接着溆浦与秭归

约在公元前297年间,屈原怀着对亡国的深切忧患,带着一腔热血反被排挤的悲愤;带着“举世皆浊我独清,世人皆醉我独醒”[1]的痛苦离开了郢都,离开了他生长和奋斗过的地方。屈原迎着风站在船头,望着两岸漫野的萧瑟景象,想着客死在秦国的怀王,热泪纵横,一路跋涉直奔溆浦而来。他在《涉江》一文中写道,来溆浦时,他是身着整洁的“奇服”,带着象征权力的“长铗”,戴着高耸的“切云冠”;骑着马到“山皋”,坐着车至“方林”,再坐着有蓬的“舲船”,过长江,经庭洞,上沅水,发枉渚,宿辰阳,入与溆浦。

屈原为什么来溆浦,是因为“流放”还是组织楚黔中郡军民“抗秦救国”;屈原在溆浦住了多久,是二年、九年、还是十六年;屈原《楚辞》中的哪些作品是在溆浦完成的,是《离骚》还是《九歌》《天问》;从溆浦的地方方言,地理物产,风土人情,地方戏剧,巫傩祭祀中能否破解《楚辞》中很多千年不解之谜,溆浦凭着何等魅力吸引屈原的到来?两千年来,人们在这些问题上众说纷纭,争论不休。有的说:屈原是“流放”来溆浦的,屈原没有被“流放”就写不出《楚辞》,没有《楚辞》就没有伟大的屈原。他们还说:溆浦是屈原在成就楚王霸业的理想破灭后,使他从一位政治家转换成一位伟大的诗人,是他把自己的忧国、忧君、忧民的思想深深渗透在他的诗歌之中,从而奠定了他在世界历史文化名人地位之地;也有专家说:屈原没有被“流放”,他来溆浦的目地是为了组织楚国黔中郡军民“抗秦救国”,是为了实施他没有完成的政治抱负和人生价值。[2]这种学说也得到古文献记载和溆浦出土文物的支持;还有专家认为:屈原是为了“追慕尧舜大禹的美德”而来溆浦,因为溆浦有唐尧时期“善卷”、“大禹”、“祝融”的遗迹。[3]他们说:屈原自认为是舜的后裔,并有着自己的政治抱负和强烈的建功欲望,当他被驱出“郢都”的那一刻,他想到的是他平日里向往的地方,在那里可以安放自己的灵魂,溆浦就是这么一个使他向往很久的心仪之地。[4]

不管哪种说法,两千年来从没有人质疑过的是,溆浦是屈原创立湖湘文化的源头,立下了中国知识分子“心忧天下”的标杆。汤炳正先生早在1976年考察溆浦时说:“当我踏入溆浦地域……在思想意识上进入一个更高的境界,仿佛时时都看到屈原彷徨行吟的伟大身影。”[5]禇斌杰先生在解读屈原《涉江》时也指出:“这是有关诗人晚年被流放所经历地区的一项重要的史料。”[6]名誉会长殷光熹先生说:“两千多年前,溆浦敞开了他那博大的胸怀,接纳了一位后来成为中国文化巨人、世界文化名人的屈原。溆浦是屈原生命历程中重要而难忘的一站,这里留下了他的足迹,他的传世作品,他的心声和历史回声,他的文化精神。”这些说法的共同点是认为溆浦成就了屈原,是溆浦老百姓的关爱,使屈原伤痕累累的心得到了慰籍,是溆浦的山山水水和古老的民风习俗,激发了屈原创作的灵感。有位记者在考察溆浦之后说:“是溆浦古老的地域文化,让屈原创造出一种新的文学体裁——骚体,更因为他借助骚体的形式,将自己的思想表现得淋漓尽致,为后人不仅留下文学魂宝,更展现出他那种忧国忧民的爱国情感。”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7]当屈原站在溆水边,仰头向天发出170多个疑问。他从天上问到地下,从万物问到人间。涉及天文、地理、人事等,从历史问到现实,从自然现象到社会现象,一一质疑,他凝固了中国知识分子一个最优美的姿态。《离骚》谱写了中国古典文学中最长的抒情诗,从这里涌现出中国文学浪漫主义的源头,这个秘密在哪里?在民间,在创作《楚辞》的现场,即沅水和溆水边。

屈原入溆浦的溆水,是沅水中游的一条主要支流,也是溆浦县境内的一条内河,溆水两岸有许多关于屈原的名胜古迹,有中国古文献最早记载纪念屈原的“招屈亭”、有建于明代的“屈原庙”、清代的“三闾大夫祠”;有相传屈原作《山鬼》的“明月洞”、作《国殇》的吐钱岩山、作《橘颂》的“橘花园”,溆浦古八景之一的“溆水屈儃”、“芦潭渔唱”以及“鹿鸣山”、“鬼葬山”、“三闾滩”、“正本潭”、“屈子峡”等等。这些地方都有一个与屈原有关的美丽传说。明清时期《溆浦县志》记载有上百首歌颂屈原的诗词歌赋。著名语音学者陈抡先生先后用了三十多年时间,考证了溆浦等地的方言与楚辞学之间的关系,撰写了一本名叫《历史比较法与古籍校释·越人歌·离骚·天问》[8]的学术专著,从而揭开了溆浦地方方言与楚辞的关系,用方言来解释楚辞中很多未解之词,已引起屈学界和古文字研究界的高度关注。尤其近代溆浦地域考古调查和发掘所获得的考古资料,证实战国时期的溆浦,并不是部分屈学研究者所说的“不毛之地”和“非人之境”[9],从而推动了对屈原入溆浦研究的又一次高潮。早在六十多年前,沈从文先生就说过:“战国时被放逐的诗人屈原,驾舟逆流而上,许多地方还可以推测得出,便是这个伟大诗人用作选材的山精灵洞,文章中常借喻的臭草香花,也俨然随处可以发现。”[10]屈原在《涉江》中述描的“深林杳以冥冥兮,猿狖之所居。山峻高以敞日兮,下幽晦而多雨。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11]的溆水下游屈子峡的景色,至今仍历历在目。

屈原所作《九歌》,就是取材楚南邑民间祭神仪礼中的祭歌。东汉文学家王逸在考证《九歌》时说:“《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放逐,窜伏其域,怀忧苦毒,愁思沸郁。”[12]王逸所考证的就是沅水和溆水流域盛行的巫傩祭祀。《汉书·地理志》云:“(楚人)信巫鬼,重淫祀。”[13]以沅水和溆水流域最盛。《溆浦县志》也载:“县人好巫,信鬼崇神。”[14]溆浦地域的巫风傩俗,有着悠久的历史。

我国著名巫傩文化研究专家李怀荪来溆浦考察,对发现溆浦周氏傩坛收藏的巫傩典籍和面具而兴奋不已。他认为:“原生态的溆浦巫傩,蕴涵丰富,积淀深厚,它的古朴与奇特更耐人寻味,它所传递的文化信息,有着极高的研究价值。”[15]这一发现,不得不令人对溆浦巫傩文化悠久的历史感到吃惊。近几年在溆浦发现的150余册巫傩祭祀和傩戏唱本,即所谓“民间口头创作”的手抄科仪本,这些手抄科仪本上自明代,下至民国早期,以清代为主,都是通过历代巫傩们口传、手抄,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这是我国巫傩文化研究中的一个重大发现。这批手抄科仪本中,还保留着许多原生态的巫傩祭祀和傩戏唱本,其中的《游船送瘟》《独脚云霄》等节目直接或间接与屈原有关。而周氏傩坛所收藏明末至清末时期的古傩戏面具,它同在溆浦马田坪西汉墓中出土的“兽面”有着惊人的相似,这不能不引起研究者对屈原与巫傩文化的高度关注。

2007年4月,屈原出生地湖北秭归的专家学者来访溆浦,同我们谈到屈原与秭归和溆浦的关系,也谈到“屈姑”文化与屈原的关系。这些问题,我们也曾经同几位屈学研究者讨论过,我曾经在清乾隆《溆浦县志》发现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古代的溆浦地方也曾经被称谓“秭归”。屈原文化连接着溆浦与秭归。

有关溆浦是不是地名?明代汪瑗在《楚辞集解》中称“溆浦”不是地名,但他又在《涉江》“乘舲船余上沅兮”注释中,他又大胆设想屈原归隐武陵。并还引《后汉书·郡国志》秭归属武陵之说。他在注释“乘舲船余上沅兮”说:“下文言入溆浦,居山林,而不复举其地名者,屈子此时其志殆将隐于武陵乎?故至今人谈山水之幽者,尚称武陵源焉。又按《后汉书·郡国志》‘南郡秭归本属武陵’,注云:县北百里有屈原故宅,则屈原,武人也。”[16]

汪瑗所引《后汉书·郡国志》中“秭归本属武陵(郡)”的秭归,是指湖北归州的“秭归”,还是指湖南武陵义陵的“秭归”?难道出现两个“秭归”吗?乾隆《溆浦县志》在“古城”条中也有这么一段记载:“水经江水又东过秭归县南。《注》曰:县城北依山即阪,南临大江,古者相传谓之刘备城,盖备征吴所筑也,是秭归有两城矣?《宜都记》曰:‘秭归盖楚子熊绎之始国,而屈原之乡里也。’袁崧曰:屈原有贤秭,闻屈原放逐亦来归慰,令自宽,因名曰秭归。然则义陵称秭归,何所取义乎?”[17]《湖南省志》引《水经注》也云:“刘备自秭归出武溪,绥抚蛮夷。诸葛亮率诸蛮筑城治叙溪,是谓从秭归来溆作城,非谓以叙城为秭归城秭归。今湖北归州有屈原宅,女媭庙,于溆何涉?但《注》文作“刘备之秭归去焉,字下接出五溪,绥抚蛮夷,不费解矣?”今溆浦龙潭有“诸葛城”遗址。

把溆浦县谓之“秭归”,实是让出生于秭归的屈原被放逐于溆浦的缘故。溆浦有建于西汉前期的“招屈亭”,康熙《溆浦县志》言:招屈亭其地,原是屈原在溆浦的居住地,故其地有“冬无积雪,夏无蝇蚊”的记载。这是否可以解释为袁崧所言:屈原贤秭、闻屈原放逐溆浦,自湖北秭归来溆归慰屈原,故溆浦也称为“秭归”。我们认为这应该于屈原放逐来溆有关。钱穆在《周初地理考》中给我们提供一条思路,就是异地同名多与古人迁徙有关,他说:“盖古人迁徙无常,一族之人,散而之四方,则每以其故居移而名其新邑,而一族相传之故事,亦遂其族人足迹所到,而递播以递远焉。”[18]

以此来看,溆浦曾称“秭归”应当是和屈原流放来溆浦有关。这方面我们发现溆浦最古老的傩戏唱本《造船歌》上有这么一段唱词:“屈原相公五个女,五人姐妹有根源。一娘住在桃花店,二娘住在菊花园,三娘住在梅李地,四娘学道登仙山,五娘身材生得小,江边立庙要花船。”[19]这是否能说明屈原有合家迁徙溆浦的迹象,同时,溆浦有“屈”姓,溆浦曾称为“秭归”。当然这还得要更多的资料来证实。故“女媭”也好“屈姑”也好,都有很深的历史渊源。

屈五娘的“游船送瘟”是湘西巫傩的一种祭祀活动,毛泽东七律《送瘟神》中的诗句“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20],指的就是这种民间祭祀活动。溆浦“游船送瘟”有别于湘西其它地区,它把屈原的第五个女儿尊为送瘟之神,这在全国只有溆浦巫傩仅有。李怀荪教授认为:“与历史上屈原长期在溆浦生活,是应该有密不可分的联系的。人们怀着崇敬的心理,把美好的愿望寄托于这位前辈先贤。”[21]

溆浦巫傩戏剧中有《独脚云霄》,“云霄”是溆浦巫傩中的一位傩神,而“云霄神”在《溆浦县志》记载中是位至高无上的“女神”。按溆浦地域民间习俗,民户家的神龛上所供的神,分上坛和下坛,上坛必须供奉正神,而“独脚云霄”虽然是“殇亡之神”,但他是为国捐躯的殇亡,受到人们的尊重,可以供为正神。所以,溆浦家家户户神龛上都把他尊为正神来祭祀。溆浦的《独脚云霄》也是一出祭祀的傩戏,这出傩戏在演出时非常悲壮隆重,傩师扮演的是一位在战场上被敌人砍去了一只脚的士兵,表演时傩坛响起大鼓大锣及牛角号声,气氛非常凝重。傩戏在平常表演时,都必须带面具,唯独只有这场戏的表演不带面具,而是用祭祀烧过的纸钱灰醮水涂在演员脸上。独脚云霄唱着傩歌,一只脚跳出不同的战斗姿势,以展示战争之激烈和他的浩然正气。从“独脚云霄”的表演中不难看出,这就是表演屈原笔下《国殇》的“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22]的楚国士兵与秦军英勇战斗的场面。梁绍辉先生曾指出:“作《九歌》不临沅湘其境不成;临其境而不亲睹沅湘间巫歌傩戏之俗更不成。”[23]两千多年前屈原笔下的千古名篇《国殇》,至今仍保留在溆浦巫傩的祭祀和傩戏之中,这应是一个奇迹,更是一个重大的发现。同时,从溆浦周氏傩坛所发现明、清时期的傩戏面具来看,他同溆浦马田坪汉墓中所出土的“兽面”相似。这足以说明溆浦巫傩有着悠久厚重的历史文化。

溆浦的巫傩文化,历经两千多年的风雨沧桑而传承不衰,这不仅是一种奇特的文化现象,也是我们研究屈原文化的重要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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