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章、空议论——读《读孟尝君传》
王安石《读孟尝君传》: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 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这篇文章是王安石的名作,历来选王安石的散文,都会选入这一篇。的确,文章写得简洁凝练,逻辑严密,当然,最重要的是立意新颖。孟尝君能得士,自司马迁以来,便众口一词,毫无异议,而王安石却偏要说孟尝君得的都是鸡鸣狗盗之徒,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士。如果能得一个真正的士治理齐国,那么齐国早就繁荣昌盛,制服秦国,令其称臣,根本不在话下。末尾又补一刀:正是因为孟尝君门下多是鸡鸣狗盗之徒,所以真正的士耻与为伍,不屑来归附。
就文章而论,这是一篇好文章,这一点历来也是众口一词,毫无异议。但是,假如我们循着他的观点去追问,比如说:治理国家,真的有那么容易么?或者说,如果国君能够专力任用一位贤臣,是否国家就可以迅速大治呢?恐怕未必。前有诸葛亮,后有……后有谁呢?不须多举,就以王安石本人为例吧。我们如果以安石之矛,攻安石之盾,试着起安石于九泉之下,问他:宋神宗算不算得上得士?我想,以安石之自信,必定会回答:算得上。而实际上,宋神宗对王安石信任之专,任用之坚,在历代君臣的遇合之中,也是罕有其匹的。那么,在王安石的专力掌权、大行新法之下,北宋王朝是否迅速富强起来了呢?对于王安石的新法,历来褒贬不一,就以最乐观的评价,他即使解决了当时经济领域的某些困境,但同时也滋生了政治领域的许多问题,当时的社会即使没有因为新法变得更坏,至少也没有得到显著的改善。至于“南面而制秦”——征服北方的辽朝令其臣服,就更加谈不上了。
近读《周作人自编文集》,读到《药堂杂文》中《流寇与女祸》一篇,里面引用到了陶拙存《求己录》中的一段话,我觉得说得很好,抄录于下:
纸上所谈经济,推行动多窒碍,世事愈出愈奇,人情愈变愈幻,伏处草庐,断不能通知时务,即阅历仕途,亦未必洞悉庶政,好事者侈陈议论,多未平心静气,兼权理势之当然,第见其易,不见其难,凡视事太易者非妄即迂,纵心术端正,亦难与共济。
我对王安石的新法,主要还是持肯定态度的。因为北宋发展到神宗时期,许多社会问题已经愈演愈烈,不变不行。而且君臣上下,也都有着变法革新的意愿,只不过最终交由王安石去做而已。而王安石那种果于自信、坚决敢为的气魄,以及他的学术文章、道德人品,也都令我十分钦佩。新法中的许多条令,总体上也都可以算得上良法美意,只是在具体施行的过程中,因为用人不当而出现了问题。对了,说到用人不当,又要牵扯到得士的问题。我们或许还得再问王安石一个问题:得士,真的有那么容易么?因为朝中大多数老成之士反对新法,对新法采取不合作的冷对抗,王安石只好架空他们的权力(司马光所谓“侵官”),而重新任用年轻躁进之徒,比如吕惠卿、蔡京(不幸地发现这两位都是我们福建人。),这也是导致新法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当然,这个责任,不能由王安石一个人来承担,司马光等人过于意气用事,不肯齐心协力,最终导致了王安石急于用人如同为小人所蒙蔽。)
所以,得士本身不容易,即使得了真正的士,要治理整个国家,也并不容易。所谓“世事愈出愈奇,人情愈变愈幻”,激扬文字、纸上谈兵容易,真正置身事中,那就要折衷各方面的势力,权衡各方面的利弊,而且一人之智之力有限,很多时候还需要和衷共济,群策群力,才能真正把事情办成。这也只是就内政自治而言,如果要劳师动众,攻伐他国使之臣服,更需能征善战、足智多谋的武将,这就更远非一士所能办的了。
当然,很多时候,文章就如同辩论,重要的不在于结论,而在于辩论的艺术。文章观点的正确与否,有时候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文章的气势和技巧。因此,从文章的角度来说,这篇《读孟尝君列传》是好文章,但就其观点而言,则明显经不起推敲了。我当然也深知此点,之所以还这样杀风景地去深究他的观点,是因为看到人们有时候往往容易将这两者混淆,因为觉得文章好,所以就认为观点也好。何况现实中总有那么一些人,喜欢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以为只要掌握了某种理论,或者信奉了某种主义,一切问题便可以迎刃而解。这些人,正如上引陶拙存的那段话里所说的:非妄即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