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柔软的心——读鲁迅《风筝》

很多学者喜欢挖掘文学作品背后宏大的社会意义,尤其一看到鲁迅先生的文章,就更加如此,至少多会侧重于文章中的批判意识。比如对于鲁迅先生的《风筝》一文,通行的解读,多是认为文章主要批判了封建家长制度,或者封建教育制度,或者因为文中的小兄弟竟然忘记曾经被虐待的往事,就认为此文主要在于批判麻木的国民性。

但是对于一个纯粹的作家来说,我想,也许他并不喜欢读者侧重于宏大的方面,因为凡是宏大的东西,多少都会显得空泛、冰冷,而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他更注重的是一己内心世界的表达和抒发。

这篇《风筝》,诚然也批判了蛮横家长对儿童的一种“虐待”,但这并不是文章的重点,文章的重点在于“求宽恕而不得”。试看当他在多年之后蓦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时,他写道:“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地堕下去了。但心又不竟堕下去而至于断绝,他只是很重很重地堕着,堕着。”

而当他终于得到机会向他的小兄弟表达歉疚之情,对方却全然忘掉了之时,作者写道:“我还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着。”

他告诉人们,同时也提醒自己,有些过错一旦犯下,并不是你去道歉,去补过,去求宽恕,就能够得到宽恕的。因此,这曾经犯下的一个过错,就只能一直压在自己的心中,永远也无法释去。文中所一再传达、一再渲染的,就是这种求宽恕而不得的沉重感和忏悔感。

当然,如果更深一层去解读的话,我们从中也看到了鲁迅先生一颗柔软的心。人生之中,谁不会偶尔犯下一些错误?很多人反省到自己的错误之后,最多只是苦涩地一笑而过,轻易地就原谅了自己。

但鲁迅先生不一样,他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之后,是那么地渴望去改过,去弥补,这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很细腻很赤诚的情感了。而当他发现根本无法得到宽恕之后,他的那种悲痛,那种沉重,又是那样地充斥在心中挥之不去。他在文中忏悔,在文中沉重,而我们读者,则在文外去感受他的无助,感受他的那颗柔软的心,我们不禁也为之心疼,为之起怜惜之情了。

我认为只有这样去阐释,才能够将这篇文章的情感韵味表达得更深刻,更丰富,只有这样去阐释,一个活生生的鲁迅,一个情感丰富细腻的鲁迅,一个通达真诚的鲁迅,就展现在我们面前了。

也许正因为这样,无论我们读过多少遍《风筝》,每一遍都能够深受感动。这才是经典的作品,百读不厌。而如果我们侧重于文章的批判意识,我想,读过一遍之后,就不需要再读第二遍了。

所以,在《风筝》一文中,与其说鲁迅先生主要想表达对封建家长制的批判,不如说,他更重要的目的,是想向读者展示一个严于自我解剖的自己,一个知错能改的自己,一个赤诚柔软的自己。

我一直认为,所有的文学家都是“自恋”的,因为他们所表现的,首先永远都是自己——鲁迅先生也不例外。

附录:《风筝》原文

风筝

北京的冬季,地上还有积雪,灰黑色的秃树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而远处有一二风筝浮动,在我是一种惊异和悲哀。

故乡的风筝时节,是春二月,倘听到沙沙的风轮声,仰头便能看见一个淡墨色的蟹风筝或嫩蓝色的蜈蚣风筝。还有寂寞的瓦片风筝,没有风轮,又放得很低,伶仃地显出憔悴可怜的模样。但此时地上的杨柳已经发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们的天上的点缀相照应,打成一片春日的温和。我现在在哪里呢?四面都还是严冬的肃杀,而久经诀别的故乡的久经逝去的春天,却就在这天空中荡漾了。

但我是向来不爱放风筝的,不但不爱,并且嫌恶他,因为我以为这是没出息孩子所做的玩艺。和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他那时大概十岁内外罢,多病,瘦得不堪,然而最喜欢风筝,自己买不起,我又不许放,他只得张着小嘴,呆看着空中出神,有时至于小半日。远处的蟹风筝突然落下来了,他惊呼;两个瓦片风筝的缠绕解开了,他高兴得跳跃。他的这些,在我看来都是笑柄,可鄙的。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似乎多日不很看见他了,但记得曾见他在后园拾枯竹。我恍然大悟似的,便跑向少有人去的一间堆积杂物的小屋去,推开门,果然就在尘封的杂物堆中发见了他。他向着大方凳,坐在小凳上;便很惊惶地站了起来,失了色瑟缩着。大方凳旁靠着一个胡蝶风筝的竹骨,还没有糊上纸,凳上是一对做眼睛用的小风轮,正用红纸条装饰着,将要完工了。我在破获秘密的满足中,又很愤怒他的瞒了我的眼睛,这样苦心孤诣地来偷做没出息孩子的玩艺。我即刻伸手抓断了胡蝶的一支翅骨,又将风轮掷在地下,踏扁了。论长幼,论力气,他是都敌不过我的,我当然得到完全的胜利,于是傲然走出,留他绝望地站在小屋里。后来他怎样,我不知道,也没有留心。

然而我的惩罚终于轮到了,在我们离别得很久之后,我已经是中年。我不幸偶而看了一本外国的讲论儿童的书,才知道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于是二十年来毫不忆及的幼小时候对于精神的虐杀的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开,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的堕下去了。

但心又不竟堕下去而至于断绝,他只是很重很重地堕着,堕着。

我也知道补过的方法的:送他风筝,赞成他放,劝他放,我和他一同放。我们嚷着,跑着,笑着。——然而他其时已经和我一样,早已有了胡子了。

我也知道还有一个补过的方法的:去讨他的宽恕,等他说,“我可是毫不怪你呵。”那么,我的心一定就轻松了,这确是一个可行的方法。有一回,我们会面的时候,是脸上都已添刻了许多“生”的辛苦的条纹,而我的心很沉重。我们渐渐谈起儿时的旧事来,我便叙述到这一节,自说少年时代的胡涂。“我可是毫不怪你呵。” 我想,他要说了,我即刻便受了宽恕,我的心从此也宽松了吧。

“有过这样的事吗?”他惊异地笑着说,就像旁听着别人的故事一样。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之可言呢?无怨的恕,说谎罢了。

我还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着。

现在,故乡的春天又在这异地的空中了,既给我久经逝去的儿时的回忆,而一并也带着无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罢,——但是,四面又明明是严冬,正给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气。

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四日。

——文章来源:《野草》,见《鲁迅全集》第2册,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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