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萍波丨崇仁,许我六里杏花一场戏


(1)

把杏花改称崇仁,按我私下的想法,是不诗意的。

杏花这名多好哇,“一枝红杏出墙来,墙外行人正独愁”、“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风流而不风骚,是为境界。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写道:杏花树性喜淫,将处子之裙系于树上,杏花情动满树结子。

结子必先开花,若杏花通人性,一怒之下,迎面要赏一个大巴掌。花在墙内,开或不开,艳或不艳,倚不倚墙头,只关春风不关人。与墙外行人,处子之裙,八竿子都打不着。

明明是好色之徒,瞅着粉嫩嫩的杏花,在墙头顾盼生姿,联想起越女顏如花,奈何围墙太高,心痒难耐,想折却又够不着,上蹦下跳,愁死了,便忽啦啦倾倒一桶“淫”水,泼向杏花。仿佛猥琐的是花而非人,也就欺负杏花不会言。

吴越之地,杏花春雨,剡溪潺潺,江南盛景如同小姐书生的后花园。花是羞答答的,脸是红彤彤的,情是热辣辣的,最应景的就是唱几出糯糯的绍兴戏。

喝剡溪水成长的嵊州人说话绵软,编出的小戏也文绉绉,对生活的愿望更是美好。绍兴戏里的小姐,大都是只重情意不爱财的,无论是《追鱼》中的鲤鱼精,《白蛇传》中的白素贞,或是《柳毅传书》中的洞庭龙王三公主,再怎么受尽苦难,胡琴咿咿呀呀,在曹娥江拉过来拉过去,水袖舞得团扇一般,都难逃私定终身后花园,金榜题名大团圆的过程。就连千古悲剧《梁山伯与祝英台》,爱到死了,坟墓里飞出的蝴蝶也要成双成对的。

绍兴戏乃越剧的前身,清末孕于嵊州,解放前盛于上海,原本是农忙时节自娱自乐的男女小歌班,在崇仁几乎人人会唱,在街上行走,不经意一转身,一回头,就能撞上。他们也许是老台门前系着布褴哄孩子的老妪,也许是沿街吆喝打锡壶的汉子,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稀罕得不能再稀罕。

越剧经典剧目《何文秀》桑园访妻中有一唱段:行过三里桃花渡,走过六里杏花村,七宝凉亭来穿过,九里桑园面前呈。

戏中的杏花村就是现在的崇仁镇,杏花是它的小名。无论是一个人,或一朵花,被冠了大名后,小名便自觉地锁进闺房,只限于三两亲近之间,轻轻柔柔的,你侬我侬的,谈的是风花雪月,唱的是莺莺燕燕,带着无限怜惜和爱意。

杏花村,位于嵊州以西,背倚五龙山,剡溪支流长善溪经绍甘线穿境而过。这六里水乡,不仅何文秀访王兰英时走过,北宋熙宁年间,有义门裘氏从婺州迁来此地定居,也一代一代地走过。裘氏家风,崇尚仁义,自是看不得杏花的风流入骨,不喜欢这娇滴滴的女儿腔调,便将村名改称“崇仁”。

改称崇仁后的杏花村,好比当户织的花木兰换上战袍,英姿掩了妩媚,后人从上街寻到下街,若不翻史书,是断然认不出了。倒是崇仁精神,自宋朝以后,便在这六里杏花地生了根,在春日杏花闹猛的墙头,摇曳生姿着。裘氏在居崇仁的上千年中,耕作读书经商,富甲一方,曾出过4个进士,38名举人,仕宦者几十人,为崇仁大姓。

人有余财就想着造房子,给儿子造,给孙辈造,越造越多,越造越好,一座连着一座,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无一不高大精致华丽丽。这似乎是祖辈们光宗耀祖的唯一方式。崇仁遗存的老台门,多得就像这个古镇会唱越剧的人们。名字也好听,五联台门、当典台门、旗杆台门、恒济台门、百鹿台门等等,数量有100多座,各台门之间用跨街楼钩连,有面对面的,有隔着几步路的,也有悬空的,既珠联璧合,又独立成章,意为分户合族,聚只一家。

崇仁的古建筑多以四合院为主,清一色的黛瓦白墙,马头屋脊,沿承了古老的宋朝遗风,也有很经典的明清特色。

规模最恢宏的当数玉山公祠。玉山公祠,顾名思义就是祠堂,以裘氏玉山公命名的宗祠,建于清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面积948平方,为了纪念那位突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之路,而选择经商发迹的裘氏第十九世祖。玉山公祠有着崇仁最古老最巍峨的戏台,屋顶两条蛟龙腾空,越剧名角筱丹桂、屠杏花、王杏花皆是踏着玉山公祠的戏台,在崇仁杏花如雨中走出去的,一袭水袖,一腔越音,风靡了上海滩。

遗憾的是我们来崇仁的时候,玉山公祠的大门紧闭,以一副凛然的姿态拒绝我们的走近。我惦着脚从门缝里偷窥,杏花是一枝都没见到,只有墙角几丛翠竹,伴着精美的廊檐门楣,肃穆静谧,等着岁月的风霜洗礼。

美人千年终也老了。

那些美伦美奂的木石雕刻,窗棂、楼阁、牛腿,花卉鸟兽,精致的眉眼仍在,仪态万方仍在,但窈窕的身段却一去不返,有些缺了角,有些断了臂,未经修缮,透着一股颓败的腐朽味。

崇仁因老而美,这老态龙钟的样子,本真亲切得像我久远的先祖,为着同一个“台门”,我老家的名字。我是来寻根的孩子啊,穿梭在铺着鹅卵石的古老小巷,一遍遍抚摸着大门上锈迹斑斑的旧铜环,光影也是斑驳的。此时期盼有一场雨,淋湿我的身子,连同湿漉漉的思绪,一并留在崇仁,留在杏花烟雨中。

(2)

崇仁最早百业兴旺,商号林立,商铺、药店、邮局、染坊、酒肆、赌场、当铺,还有警署、法院和地方组织,俨然一个铁桶似的独立王国。

古镇分上街和下街,这些区里拐弯的小巷小弄里,藏着裁衣服的,编竹篮的,箍木桶的,打蜡壶的,弹棉花的,做年糕的,卖包子的,各色营生一应俱全。走在崇仁安静的老街,行人三三两两,皆是不急不缓的神态,店主安然坐于堂内,随着播放机中的越音摇头晃脑,仿佛这一方小小的店堂就是她顶天立地的舞台。

路过一户崇仁六村的原住民,男人在院子里劈柴烧火,女人在屋内做揉面粉,角落架起一只大炉子,炉火烧得旺旺的,蒸着猪油白糖及豆沙芝麻馅的寿包,香气一阵一阵往外冒。寿包就是鲁迅在《药》中说的“阔人家祝寿的馒头”,民间讲究穷结婚富做寿,竟也跟我老家的习俗相同,得用雕花的竹篮装了,连同鱼肉、果品,作为长辈做寿的喜礼。

装寿包的雕花竹篮,在崇仁几乎家家都有。嵊州作为中国的“竹编之乡”,盛产翠竹,其篾丝细如发丝,篾片薄如蝉翼,工艺精巧,花色繁多。崇仁竹编,在明清时就颇具规模,经过长久的改进和发展,从简单的篮到盘、罐、盒、瓶、屏风、动物、人物、建筑物、家具、灯具、器具等,花色达6000余种,每一个竹制品,皆经过精心设计,花卉动物,栩栩如生。

现崇仁古镇仍留有一家竹编店,竹编也叫篾匠,老艺人是祖传的手艺,八十多岁了,大半辈子和竹为伍。只见他将手中篾丝,忽上忽下,忽左忽右,银蛇一般舞动,看得我眼花缭乱。问及,生意可好?他笑言,编着玩叻,现在谁还买这种古老的东西?心酸之意,隐隐于内。

崇仁老街有三宝,除了篾匠,还有箍桶和修锁匠。

说起箍桶,我小时最爱看《九斤姑娘》,讲的是张箍桶家有个女儿叫九斤,聪慧俏皮,样貌漂亮,被乡绅石二看中,想娶她做儿媳,便借口请张箍桶来家做桶,给他出了一系列难题,意欲考考九斤的才情。

“早早桶,中午桶,小儿桶,半夜三更要紧桶,有底无盖桶,有盖无底桶,外国金丝桶,还有两只耳朵高耸耸,中间直弄通,一眼望去到山东……”这些平素我们生活中都要用到的桶,皆被九斤一一破解。

戏文是戏文,做的却是生活,今日想起来却是那么贴切有趣。在以前,民间的这些桶是请专门箍桶的手艺人上门来做的,我老家阿伯就是干这个的,自他死后,几乎绝迹。意外在崇仁上街看到了箍桶的营生,眼前蓦然就浮上了这场戏。

有些遇见真的就是偶然,这崇仁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以及民情风俗,总觉得分外熟悉,是梦里来过?或是我祖先被赶往大陆之时,就是沿着这条路再走回家乡海岛的?谁也无法告知我答案。但崇仁,这一路芳香,我是记在心里了,他年杏花开时,我再来。

作 者 简 介

韩萍波,笔名“生如夏花”,一只流年光影里狠命求生的蝎子,喜欢布衣,著有若干小说和散文,舟山市小说创委会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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