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星空】毕雪静丨乡村记忆
家在乡下,村名叫东毕口,是一个百度也不知道的地方,一条小河把村子分成两部分,河东叫东毕口,河西叫西毕口,以毕姓为主,几户异姓人家也是因为住在姥娘门前。
沿河有一道长堤,是回家的必经之地。
长 堤
长堤很短,十几分钟就能走完,长堤很长,我用一生的光阴也无法写完。
记忆中,长堤是长满快乐的地方,尤其是夏季,村民们下地回来,男人们会到水里扑腾几下消消暑,女人们则在一起说笑一阵后各自回家做饭,当男人女人端着碗重新聚在一起的时候,长堤就沸腾起来,话题由午饭开始,吃鸡蛋捞面的说风味独特,吃茄丝汤面的说回味无穷,说豆角好吃的必定是今天做了蒸面条。一番争论之后,就开始天南地北的海聊,一会儿是国内外大事,一会儿是小村的新闻八卦。能说的只管说,听众总会有的,一顿饭不吃上个把小时是不会结束的。
女人也不闲着,她们或到河里洗衣,或在堤上做针线,聊聊孩子,说些家长里短。孩子则在长堤上做游戏:散窑儿,走方,打弹子儿,跑着,笑着,闹着。河里当然少不了一些光头或光腚若隐若现。
长堤也是长满诗意的地方。堤上长满了树,高高低低,挨挨挤挤。夏天,它们稠密的枝叶遮住骄阳,树下乘凉或行走的人会忘了炎热,风吹过,树叶哗啦作响,像亲人的叮咛,又像点头致意。秋天,叶子黄了落了,飘飘洒洒,舞着闹着,再安静的聚在一起。没有伤感,只有静美。它们在泥土里做着好梦,等着来年招摇在枝头。
田野里,金黄的麦子骄傲的昂着头,等待农民收割,站在地头就能闻到面包的香味而,当大豆或玉米在阳光下油光发亮,青得逼人眼的时候,一年里最热的就季节到了。风来绿浪滚滚,混着青草味儿,庄稼卯足了劲儿生长着,走在长堤,似乎还能听到生长的声音。
草是任性的,河边树下,有土的地方就有草,有的干脆长和庄稼长在一起,不管它是娇弱的节节草,还是妩媚的荠菜花,敢和庄稼挣夺阳光和养分,农民们都会毫不客气的拔除。在乡下,土地是农民的父母,庄稼则是农民的孩子,他们对土地和庄稼充满敬重与热爱。
长堤曾经受过一场极大的考验。75年发大水,全村人都聚在长堤上,焦急无助地望着滔滔洪水,孩子的哭声,大人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喊声,牛羊的咩咩声,树枝折断的声音混杂在一起。让人心生恐惧。大人的神经一直紧绷着,男人用袋子装土,随时往决堤的地方堵,女人就在河堤上,看着洪水和孩子。稍大点的孩子就每天早晚在河堤上插小棍,向大人报告水位的高低。
后来,洪水终于退去,村民们安然无恙,生活依旧安稳祥和。一场洪水,凝聚了人心,成熟了孩子。
离家久了,总会想家,母亲只要知道我回家的日子,就会早早地来到堤上,有时手里拿着针线活,有时抱着她的孙儿,一边和村民拉家常,一边向长堤尽头张望,见到我就紧走几步,接过东西,问几点出门,路上走了多久。然后在村民们羡慕的目光里,她一路和人打招呼,步履轻快地往家走。
母亲最后一次在堤上,是我用三轮车载着她到医院看病,那时,她肚子疼得厉害,只能蜷缩在车里。我似乎听到她的呻吟,停下来的时候,她就说没事。说着没事的母亲,还是撇下我们一家老小,去了天堂。她去的时候,才57岁,我们决定今年要张罗奶奶的百岁生日宴,最小的妹妹刚结婚不到一年。现在,她离开我们已经15年了。
去年回家,父亲比往年更沉默。但他执意要送我到公路上,父女二人,一前一后走在长堤上,话并不多,我忙着欣赏深秋的美景,落叶满堤,踩上去会发出清脆的响声,河水清澈,一路温柔相随,东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冬小麦刚刚播种,新翻的泥土用温柔的怀抱接纳每一粒种子,它沉默如父亲。
地里有两棵威武的桐树,有些年头了,它们相互守望,彼此安慰,在瑟瑟的西风里,在广阔的背景下,长堤显得很瘦,他老了,老得和这些树一样。我的瘦小的父亲,伛偻独行,背影渐远。这是父亲最后一次陪我 ,他用背影和我,和这个世界告别。
如今再到长堤,难免会有凄凉的感觉。长堤上没有了母亲的张望,没有了父亲的背影,只有那些树安静地生长,只有那些花草没心没肺的生长,那条河依旧没日没夜地流淌。近乡情怯,怕人询问,怕见坟岗。
老 屋
很久以前,村子是热闹的,亲切的。每次回家,傍堤住的大娘都会大声笑着说:“回来啦,回屋里歇歇再走”,邻居大嫂也会端着新鲜的瓜果让我品尝,她会拉着孩子的手问长问短,还会和我开着不荤不素的玩笑。等我走走停停,好容易到家的时候,小侄子早已从树上摘下时令水果洗净摆在桌子上。
家里的院子很大,一溜五间瓦房,,奶奶住最东边两间,弟弟结婚后住西边的三间,父亲母亲住两大间东屋,东屋和主房中间是两层的鸡窝,上边鸡下蛋,下边鸡休息(天热的时候它们都在树上休息)。东屋南边是狗窝,父亲把它搭得很宽敞,因为保财是一个高大的狼狗。西南角是厕所,厕所和门楼中间是瓜棚,丝瓜,吊瓜,冬瓜,南瓜,年年结很多,像棒槌一样吊在瓜棚上,很是热闹。靠西墙是三棵树,一棵樱桃树,一棵梨树,还有一棵是杏树,东屋和门楼中间是葡萄架,大门外是柿子树和桃树。春来桃儿杏儿梨儿争奇斗艳,秋来葡萄珍珠似的挂满藤蔓,冬天,红灯笼似的的柿子在枝头招摇,别说吃,想想就觉得美好。
母亲是极勤快之人,每天天刚亮她就已经在院子里喂鸡了。她通常端着五升斗,嘴里叫着“都来都来”,那些鸡就扑棱棱从鸡窝或四面八方向她涌来,她把麦子撒在地上,看着它们欢快的吃着,有时,她会自言自语,芦花鸡咋不来吃食,红公鸡最爱斗,再欺负下蛋的鸡就不让他吃食儿。说今天会有哪个鸡该下蛋,哪个鸡下蛋多,表扬批评一番后就满意地大门后拿起扫帚打扫。偶尔,保财会在窝里不安分地转来转去,嘴里发出呜呜的叫声,惊得鸡们不敢吃食,母亲就说,保财,卧下!保财就安静下来,但不甘心,再对着鸡们汪汪叫几声,母亲又说,再不听话就该打你了,保财就会乖乖的卧下,伸着舌头喘气。
冬天阳光好的时候,母亲会坐在院子里做针线活,3岁的小侄女在她身边跑来跑去,奶奶会坐在躺椅上,眯着眼数日子,她总清晰记得出嫁的姑娘,哪个是哪天来的,哪个有多久没回来了。有时,她正念叨呢,姐姐或姑姑就进门了。于是奶奶说着笑着,母亲就会起身忙前忙后。我们怕母亲忙,就约好某天大家一起去。家里更热闹了,孩子们在院子里追逐打闹,惹得鸡飞狗跳,母亲不时会提醒孩子们小心。逢年过节或特殊的日子,三个姑姑,加上我们姐妹三人,老少姑娘聚齐了,家里吃饭就分桌,孩子们一桌,男人一桌喝酒,女人一桌拉家常。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子孝孙贤,很是惹人羡慕夸赞,现在回忆起来还会有满满的幸福。
后来,奶奶在母亲去世半年后也去世了,家里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热闹。
后来,弟弟也要给儿子娶媳妇了,他像村里其他人一样扒了瓦房,盖起两层楼,院里铺上水泥路,只留下一棵不碍事的梨树和大门口的一棵柿树和一棵桃树。
去年回家,我问刚出嫁的侄女是否还记得老屋的样子,她一脸茫然,我再三提醒,她说记得太奶和奶奶的样子,家里有很多房子,满院子的鸡和一溜果树。她记不清细节了,能记得大家庭的温馨和谐也很好。我们都成了孝顺明理的孩子,这是大家庭留给我们的最宝贵的财富。
今后,很少会有四世同堂的大家庭了,但大家庭留给我很多美好回忆,饥饿的时候,就靠这些怀念充饥。
今年夏天回家,心境大不如前。村里发生很多事:爱说爱笑的大娘已作古,她儿子在广州打工,房子买在周口,家里已显荒凉。热情的邻居大嫂也两鬓斑白,她领着孙子刚从村里的小卖部回来,听说再过几天,她就要去郑州了,因为她孙子该开学了。父亲也离开我们了。
贤惠的弟媳也沉浸在当奶奶的喜悦中,她瘦瘦的身子灵活地穿行在堂屋与厨房之间,眼角的皱纹已经很深。
只有门前的果树不忧不喜,惯看世态人情,像一个智者。
村子现在很安静,连狗也安静的卧在门前,听到脚步声只是懒懒的抬头,微睁着眼看看再埋头装睡。
村里大部分是老人和孩子,老去的乡村已拴不住躁动的心,年轻人都怀揣梦想走出村子,他们把对家乡的眷恋埋在记忆深处,在异乡安家,把家乡当故乡。
他们有自己的追求,有新的生活方式,没有对错,是时代在发展,我唯有祝福他们。
作 者 简 介
毕雪静,河南周口商水人,教师,喜欢文字。不怀旧,正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