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半农:“见子”和“夜子”

西门庆纵欲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
初二晚上去找贲四老婆,初六下午去找林太太,初七又找如意儿,到十二晚上他见到了梦寐以求的蓝氏,真是亢奋之极,他哪里知道,九天之后他就将踏上鬼门关,死在板门上了。
这天他从王六儿家鬼混后骑马回来,《金瓶梅词话》中这样写道:
忽然见一个黑影子从桥底下钻出来,向西门庆一拾,那马见子只一惊躲,西门庆在马上打了个冷战,醉中把马加了一鞭,那马摇了摇鬃……收煞不住,云飞般望家奔将来,直跑到家门首方止。(第79回)
西门庆到家即一病不起,不久就一命呜呼了。
第79回中的这个“那马见子”的“见子”二字,在梅节重校本中被径改成“见了”。
这种径改可不可以,应不应该?

梅节校注本

“子”用作动词词尾,是吴语的一个特征,也是上海西南原松江府以及苏州府方言中最常见的语言现象,它作助词用,相当于“了”,表示实现、存续等关系。
如“做子半日生活”(干了半天活),“落子半个号头雨”(下了半个月雨),上文中的“见子”即为“见了”。
金瓶梅作者在书中其他处也多次用到的“子”字,但屡屡被后来的校注者径改成“了”。
如第39回中,“吴道官预备子一张大插桌”,梅节本中被径改成“预备了”;在第79回中,还有一个“坐子”:众堂客在西门庆家聚会,“荆统制娘子、张团练娘子、乔亲家母……坐子好一回”,在梅节本中也被径改成“坐了”了。
更饶有意味的是,香港刘吴本《金瓶梅》中原有4处“子”,可在校勘时,一律改成了“了”,在第59回的校勘记中的还特地指出:“'看了脉息’中的'了’,绣甲、绣丙本作'子’,误。
”殊不知,写成“子”,非但不误,且很有地域特色的。
“子”在原松江府、苏州府方言中,不仅可带在动词后面,还可以带在形容词或名词后面,当然,此处的名词作动词用了。
如“伊拉两家头好仔一年拉哉”(他们两人好了一年了。注,“好”可以理解为一般的“要好”,还可以理解为爱恋的“要好”,如冯梦龙《山歌·寻郎》:“搭郎好子吃郎亏,正是要紧时光弗见子渠”),这是形容词“好”后面带“子”。
名词后面带“子”相当少见,但在金瓶梅里居然也出现了一个例句:
“那时正值七月二十头天气,夜子有些余热,这潘金莲怎生睡得着”(第18回)。
“夜子”这个词,梅节本也径改成“夜里”,人民文学社戴鸿森本删去了关于性描写的298个字,居然把这开头的这二十多个字也当作色情描写连带删去了,由此可推想戴本对“夜子”这个词也是不认可的。
“夜子”这个词在当地也是常用词,口语中经常出现,如“夜子要开会哩”、“现在侬回去,夜子再讲”。
名词(已作动词用)后面带的“子”也是作助词用,但词义与动词、形容词后面的“子”相当于“了”稍有区别,有时不能直接翻译为“夜了”,“夜子”意为“夜里”或“到了夜里”。
“子(仔)”在明清、民国的吴语小说、山歌、沪剧、弹词唱本等中的例句多得举不胜举,这里仅举2例:
二十去子廿一来(冯梦龙《山歌》1卷,载《明清民歌时调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9月版)

二小姐要上仔俚个当,一径等来浪(韩邦庆《海上花列传》第62回,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2月版)
北京大学蒋绍愚先生在《近代汉语研究概要》(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中,就古籍中的词语和方言词语相对应问题,在“方言成分的考察”中特设“金瓶梅”一节。
他介绍、分析张惠英先生归纳的金瓶梅中4种不同于北方共同语的语法现象,其中之一就是这个“子”字。
蒋教授认为,“'子’(用作动词尾,表示完成貌“了”意)。你是全不与我,我不去。你与子我,我才叫去。(27回)'子’用作动词尾,是吴语的一个特征。”
子,有时被写成“子”,也有写成“之”的,现通常写作“仔”。

《<金瓶梅>中的上海方言研究》

文章作者单位:上海市闵行区地方志办公室
本文获授权刊发,原文刊于《走到今朝的上海方言》(褚半农著),2016,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转发请注明。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