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老马识途
(本文是听来的故事,为求方便,以第一人称转述。非常感谢老马同意我发这篇文章。)
我认识老马纯属偶然,恰好同在一趟短途旅行遇上了。一群人坐着大巴沿着盘山公路绕弯,一向不晕车的我都有点晕乎。到中间休息站的时候,有一男一女立马冲下车吐了。
老马就是那个男生,吐得脸色惨白的,死命摇着手不肯再回车上去。
后来所有人围坐着聊天,互相自我介绍的时候,才知道老马虽然年纪轻轻,却已经在西藏支教了七年。
第一次在生活中遇到去西藏支教的人,我对老马充满了好奇。回到上海之后,就约了他吃饭,想听听他讲西藏的故事。
我和老马在他工作的地方碰头,他带着我在附近走了一圈,头头是道地介绍着建筑的历史什么的。反倒是提起西藏的时候,他总是回答地很简短。我料想我多半也算是个陌生人,人家有所保留也正常。
后来到他的办公室坐定,老马才慢慢打开话匣子。
“我是2004年去的西藏。一毕业就去了,原因真的没什么崇高的,当时家里穷,听说去支教有飞机坐,还有6000元的补贴,二话没说就去了。到西藏第一天,就高反得厉害,在不相识的老乡家里躺了三天。在藏族人眼里,汉族人都是吃馒头的,不像他们吃青稞。所以我挺尸的那几天,老乡还专门做馒头给我吃。”
“当时就挺感动,在那么远的地方,人生地不熟,还有人费心照顾你,挺不容易了。”
“对西藏的第一印象吗?他们真挺纯朴的。当地人因为长期在高原受着紫外线,所以皮肤都比较粗糙,我去了那里,算皮肤很好的了。所以藏族的姑娘们喜欢偷偷看我,有时不小心被我发现了,他们就特别害羞。”
“但是还是各种不习惯。吃的也不惯,生活条件也不行,我们去的那时候,日喀则连电都没有。我们一批去的,有一个姑娘第一天到,连行李都没拆,当天就飞回来了。每天固定教书就那么点时间,剩下的时间闲得大把。藏语又特别难懂,跟当地人的沟通非常有限。”
“我待了一年多,还是不适应,就偷偷跑回来了。”
“当时年纪小,也没想那么多,回上海打了7、8个月的工。但其实我们是签了协议的,我这一跑,有些证件啊档案啊什么都被扣着呢,必须得回去。”
“那就回吧。说来也奇怪,不得不回去的时候,心里没觉得难受,还有点想念。因为在西藏有太多时间,我还在当地和几位哥们组了个乐队,我就想着,哎,回去吧,在西藏灵感还多呢,继续我的音乐创作之路吧。”
“这一待,好几年。”
“再回到西藏的时候,我就想回当年那个老乡家里再住几天,直接就冲人家里去了。老乡客客气气地招待我,拿简单的汉语和我寒暄了几句,但并没有要开口留我住宿的意思。我干坐着坐到饭都吃完了,最终没厚下脸皮硬要求住下,只好又悻悻的撤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正好是藏历新年,藏族人的习惯是不让外人来家里的。我那天冒冒失地冲了去,人家还好言好语地招待我,已经是非常难得。”
“当然也会有很多文化上的冲突。我印象特别深的,是有一次我在监考的时候,发剩下的试卷我就顺手放在椅子上了,我根本没注意,一屁股坐下去,直接就坐在试卷上了。”
“结果几乎所有学生都很愤怒地站了起来,冲我大声嚷嚷。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听那语气,几乎是在骂人了。”
“后来有学生找来他们会讲汉语的藏族老师,跟我解释了我才明白。因为他们的试卷上面是写着藏文的,而他们的佛经也是用藏文写的。我拿屁股坐着,就是对藏文的不尊重,对佛经的不尊重。”
“很多人问过我,在西藏会不会感觉到他们对汉人的不友善。”
“我其实感觉不到。只是文化、宗教不一样,但是他们对于我,包括我身边的汉人,都是很礼貌的。”
“恩……比起藏族人,可能我反而不知道如何和当地的汉人相处。”
“你知道,长期在当地的汉人,很多都是政府官员。在他们的眼里,好像汉族是优等民族,藏族是劣等民族。而且在他们做事的时候,比如推行教育,他们心里多半不是想着帮助他们获得知识,而是完成政绩,甚至说难听点,是拯救这群不开化的人类。”
“我无法赞同。”
“我最终离开西藏,是身体原因,不知道是不是不适应高海拔,我的心脏有了些问题。其实那天上盘山公路,我下车的时候,就开始感觉到心慌的厉害,再强行上车,我怕我会晕倒。”
“我常常想念西藏,那时候和我们乐队的兄弟,每天天黑了就坐在一起喝酒取暖,喝得高兴了就大声地唱歌。每天看同样的景,见同样的人,做同样的事情。七年过去了,就好像只过了一天一样。”
“我来到上海两年,不大适应。这里和西藏太不一样了,而且我上班的环境吧,很多都是有点年纪的本地人,讲上海话讲很快。不知道聊什么。”
“我也不再写歌。写不出来。每天其实做的事也挺多,但就是找不到灵感。”
“可能在西藏待了太久了吧,哈哈。”
送我出门的时候,他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其实我不大愿意跟别人讲西藏的故事。”
“我刚回来那阵很愿意讲,兴高采烈地跟别人分享。”
“可是,慢慢我就发现,这就好像个噱头,大家觉得新奇。”
“并不是真的关心,真的想了解。”
“那就算了,我心里记着就挺好。”
不晓得是不是我面上露出些难过的神色来,他爽朗地笑起来,
“你不要担心我呀。我一定还会回西藏的。”
“虽然身体不好,但偶尔回去看看,总还是可以的。”
跟他分别之后,我在想为什么听他聊着天,我心下觉得有些伤感起来。
他不算是西藏人,也不算是上海人。
他从大学一毕业就在西藏成长,在那开阔的,无边无际的地方。现在来到上海,这拥挤的,步伐匆匆的地方。
他身处在体制内,却全然没有学会什么社会生存法则。倒好像一棵树,无惧无畏地就这么长起来了,带着股野劲。
好像生长在了时间、空间的间隙里。回不到过去,进不到未来。
可是他的身上全无惆怅之意。
他的讲述,从始至终都是,平静的,甚至还乐陶陶的。
西藏,西藏。多少人把它奉作是净化灵魂、洗涤心灵的地方,可在老马讲来,就是一个他待过的,觉得还不错的地方。
现在没法立马去,有点遗憾,但没关系,之后再去嘛。
在西藏待了七年,挺好的。现在回来了,也慢慢适应嘛。
就好像那连绵起伏的山脉,我自安然,我自沉稳。
祝你总能心想事成。
老马识途,有处可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