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民 | 兵燹之余访同窗忆“非园”（徽学研究）
兵燹之余访同窗忆“非园”
文 / 陈平民
（安徽黄山）
2021.10
同治四年（1865）四月下旬，王茂荫在老家杞梓里安葬了继母灵柩，举家迁往水南义成。这天，他坐在堂前椅子上，往后一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回忆起自己还是父亲去世那年（道光二十七年即1847年）回家守孝，服除回京供职，至今十五年了。当年离家时，蓝天白云下的杞梓里，青山叠翠，绿水环绕，白墙黛瓦，炊烟袅袅，而今山河破碎，满目疮痍，里闬成虚，焦土一片，亲族乡党多半流亡……想到这一切，年近古稀的他悲愤交加，泪流心里。
（歙县水南古村落雄村的牌坊）
“爸，你要我打听的少时同窗曹荣叔还在雄村，只是室人江福宝早已不在人世。雄村遭受兵乱，一片狼藉，丞相曹家萧条败落”，长子铭诏的说话声，把父亲从痛苦的回忆中惊醒。“噢，知道了。这逆匪实在可恨！明天去看看曹荣”王茂荫回答说。
第二天，吃过早饭，王茂荫从义成出发，步行来到雄村。雄村，是新安江渐江段下游西岸一个古村落，村庄座北朝南，东临渐江，水面隔岸相望的是篁篁翠竹一片的竹山；北枕南山，南山也称城阳山，山虽不高，但却颇有名气。乾嘉时期负有盛名的曹文埴、曹振镛父子丞相故里，就是这个雄村。王茂荫对这个村庄是熟悉不过了，少时曾在雄村曹府读过私塾，当时坐馆曹府的塾师叫潘让斋，曹文埴的后裔曹荣兄弟二人在那个时候与他同桌共笔砚。
到了曹荣家，曹荣本人不在家，其在京为官的叔父曹左波正好在家，左波与王茂荫是老熟人，他们便聊开了。“子怀先生，相府成灰，非园遭毁，世事难料啊！”曹左波算是给同乡打招呼了。他们便开始聊天，聊的话题多半是为家园被毁而愤恨。
（雄村竹山书院）
非园，为雄村曹氏茹涵堂的私家花园，始建于曹文埴的祖父、盐商巨贾曹国昌。曹文埴的父亲曹景宸（字映青，号枫亭老人）曾扩建，并勒石《非园记》。曹文埴退养归里后又进一步扩充，占地足有二十余亩，内有宅第庭院，楼台亭榭，园林菏池，玲珑曲折，幽雅壮观，最终成了宰相曹振镛的后花园，远近闻名。园内一年四季没有一天没得游人，文人墨客更是游踪必至。春季，游人最盛。凡是到岑山“小南海”烧香拜佛的人必游“非园”。游人在园中常常迷路，在园丁导引下方始得出来。
王茂荫与曹左波聊了一阵，曹荣仍未回家，这时有人来访曹左波，王茂荫便起身告辞：“左波京堂，我先告辞了，改日再聊”。
时隔两天，王茂荫在另一乡友家邂逅曹荣。
“曹荣兄，今天有幸在这里见到同窗，前天特意去拜访你，你去哪了？”王茂荫说。
“茂萱，听说了，多谢学兄惦记”，曹荣还以王茂荫少时之名称呼。
“五十多年前你我同窗共读，忘不了呀！那时在尊府读书，你待我最厚，吃住在你家，课余你引领我游水口与非园，好像就在昨天”，王茂荫回忆起在曹府与曹荣同学，有很多话要说。
“茂萱学兄，今非昔比呀，如今遭遇战乱，家道中落，相府成灰，非园面目全非了，痛心疾首啊！”曹荣握着王茂荫的手，也有很多话要告诉老同学。
“是哟，连续多年战乱，徽州遭遇空前劫难，乡亲们受苦了！非园遭毁，委实可惜！你曾引领我还有曹鸣銮等人游非园多日，作有《非园杂咏十二首》，对园内景点'欲榜斋’'得此山房’'排青榭’'听雨窗’'广寒梯’'春风领袖亭’'学圃’'旷如亭’'玉照轩’'证一亭’'蹑云蹬’'水香亭’等景点都一一题诗。”“你室人也擅于诗，对非园'牡丹苑’'芍药圃’'梨香院’'杜鹃栏’等景点，都一一有诗。听说她已作古，你多保重”王茂荫又说。
“是的，你说的这些，我都记忆犹新。室人福宝薄命，二十四岁那年因伤次子之死而抑郁病逝。我们当年要好的同窗那么多，而今家乡在世的就我和吴才甫，我们晚景都不好。”曹荣讲这话时，一脸的忧伤。
（王茂荫为江福宝《话茗斋诗集》所作的序前半版影印）
曹荣妻室叫江福宝，字绥多，号欣欣，歙北江村人，因夫君曹荣取字子蕍，又自号“采蕍女史”，是晚清时期有名的才女、女诗人。她的《非园看杜鹃金红蝴蝶，时芍药方舒，荼縻乍放》诗，写得妙绝：
金丝朱绦露几线，石公松子慕丰姿。
杜鹃栖锩终成血，蝴蝶飞残欲下枝。
浴水池塘来翡翠，临风院落挂茶靡。
当阶看遍余春景，莲叶亭亭立水漪。”
在随后的叙旧中，曹荣告诉王茂荫：“室人向有非园各景若干韵，今经鼠蛟虫伤、火焚潮烂之余，儿辈意欲请梓，予以瑕瑜不掩未许，而咏非园之稿尚存。”
听了这话，王茂荫双眼一亮，直言快语：“你啊你曹荣兄，不是我数落你，你怎么这么迂也，儿子要将先母遗作付梓行世，这是好事，为什么要阻拦？女子诗作就不能行世吗，太封建了，况且是你贤内助二十几岁的作品。儿子付梓先母遗作，'欲志不忘之孝思’，这怎么也是好事，实在不应当阻止。”
沉默了好长时间，曹荣终于开腔：“嗯，听你这么说，是不应当阻止，应该把亡妻遗作尽快付梓。让人看到她手泽，就如同看到她人，看到她写非园的诗，就看到几代先人苦心创造的非园奇景。”
（王茂荫为江福宝《话茗斋诗集》所作的序后半版影印）
听了曹荣这些话，王茂荫极为高兴，他起身走近曹荣，紧握其双手：“曹荣，你讲得好哇！你尽快把福宝诗集付梓，将曹氏先人的《非园记》作附录一并付梓。这样，一来成全了儿子孝心，二来看到福宝的手泽，你就又见到了贤内助，三来世人见到写非园的诗作，也就品赏了非园奇景，几全其美！我劝你付梓，用心全在此耳。”
曹荣听了，也十分高兴，回家之后，很快把亡妻诗稿找出来，专程来到义成，交给王茂荫，请他作序。王茂荫很爽快地答应了。不几天，王茂荫所作《〈采蕍女史诗钞〉序》，便送到雄村曹荣手里。
《采蕍女史诗钞》又名《话茗斋诗集》，正式付梓行世时，署名由王茂荫、李绚春、曹左波作序。遗憾的是，王茂荫并没见到这一诗集的问世。因为，同治四年六月二十二日他便因旧病复发，医治无效，在义成家中惜别人间。
（2020年5月7日撰于徽州公馆寓所，同年5月13日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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