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读系列——《箭术与禅心》
用心灵拉弓
按常理推想,学射箭可以分解成不同的技术模块来学习:怎么站位,什么姿势拉弓,用多大力量,把弓拉到什么程度,怎么瞄准,如何射中靶心……同时,再辅以力量训练等等。
然而赫立格尔发现,跟着阿波研造学箭,却完全是另一条路子,很多地方甚至完全违背他过往的常识与经验。
比如,拉弓的方法。
力气越大,弓拉得越开、越稳吗?师父阿波研造却说:
记住,箭术不是用来锻炼肌肉的。拉弓时不要用上全身的力气,而要学习只让两手用力,肩膀与手臂是放松的,仿佛它们只是旁观者似的。只有当你们做到了这一点,才算是完成了初步的条件,使拉弓与放箭心灵化。
肩膀和手臂是放松的?拉弓放箭心灵化?这怎么可能呢?
赫立格尔试拉了一张中等强度的弓,发现不但胳臂要使出相当大的力量,而且全身都不得不用力。
▲ 在日本学习箭术的赫立格尔
反观师父阿波研造,却能拉开强弓,而肌肉看起来很轻松,仿佛完全没用力似的。
阿波研造告诉他,问题出在呼吸上:
吸气之后要轻轻地把气向下压,让腹肌紧绷,忍住气一会儿,然后再尽量缓慢平均地吐气,停顿一会儿,再快吸一口气——就这样不停地吸进呼出,自然形成一种韵律。
然而赫立格尔试了试,发现虽然呼吸在技术上正确了,但当他试着放松手臂和肩膀肌肉时,腿部肌肉就变得僵硬。他无奈地对师父说,已经刻意要使自己放松了。
阿波研造回答他,你特别费心去思索它,这正是问题所在。你必须完全专注于你的呼吸,好像除了呼吸外没有其他事!
不去想怎么放松,反而能够放松?这听起来太玄了。然而赫立格尔又花了很长时间,真的做到这一点时,感觉却完全不同:
我学会在呼吸中毫不费力地放开自己,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并不在呼吸,而是——听起来很奇怪——被呼吸了。
这就是用心灵拉弓,也是学箭的第一步。
不放箭的放箭
学会拉弓,就会放箭了吗?
赫立格尔发现,因为弓弦的拉力极大,自己放箭时身体会猛然颤抖一下,射出去的箭都是歪七扭八的。
而师父阿波研造则完全不同,他的手在放箭后就被弹开来,轻柔地向后伸直,震动完全被缓冲所吸收抵消了,看起来那么轻松平常。
难道,是师父的力量更大,身体控制能力更强?
其实并不是,问题出在意识和心灵层面。阿波研造打了个比方:
拉开弓弦,就像婴儿握住伸到面前的手指,他那小拳头的力量让人惊讶,但放开手指时又不会有丝毫震动。因为婴儿不会想:我现在要放开手指来抓其他东西。他从一件东西转到另一件东西,完全不自觉,没有目的。我们说婴儿在玩东西,而我们也说,是东西在跟婴儿玩。
赫立格尔很迷惑:拉弓只是手段,射中箭靶才是目的,而婴儿对此是毫无所知的,这两件事怎么能一样呢?
没想到这一问,让师父非常生气。阿波研造大声吼道:
“真正的箭术,是无所求的,没有箭靶!你越是顽固地要学会射箭击中目标,你就越无法成功,目标也离你越来越远。阻碍了你的,是你用心太切。你认为如果你不自己去做,事情就不会发生。”
越想击中目标,就越击不中,甚至,就不该有“目标”的念头。这个道理不是逻辑的,而是禅的。
可是,那到底该怎么做呢?
“你必须学习正确地等待。放开你自己,把你自己和你的一切都断然地抛弃,直到一无所有,只剩下一种不刻意的张力。”
赫立格尔又试了试,发现弓弦在最高张力点时,他感到极为疲劳、非常难受,不得不刻意地放箭。
“不要去想那一箭!”
“我无法不想,这张力实在太痛苦了!”
师父又打了个比方:
“你会感觉痛苦,因为你没有真正放开自己。一切都非常简单。你可以从一张普通的竹叶中学到应该发生的情况。叶子被雪的重量越压越低,突然间,雪滑落地上,叶子却一动也不动。就像那叶子,保持在张力的最高点,直到那一击从你身上滑落。的确如此,当张力完成后,那一击必然滑落,它从射手身上滑落,就像雪从竹叶滑落,射手甚至连想都来不及。”
赫立格尔问,如果说正确的放箭是一种“无我”的状态,那箭到底是谁射出去的呢?
师父说:“是‘它’射的。”“它会在最高张力点等待。”
“它”又是什么?阿波研造说,那就必须通过亲身体验来领会了。
可是赫立格尔尝试了一切,也无法等到那一击的“滑落”,也没有体验到“它”。
而此时距他开始学箭,已过去了三年多……
箭术的大道
就在赫立格尔渐渐觉得自己是否学成了箭术、有没有找到禅道都好像变得非常遥远,进入一种类似无欲无求、没有困扰的状态时,转机出现了。
那一天,在他射出了一箭后,师父深鞠一躬:“刚才,它射了!”
阿波研造说:“那一箭,与你完全无关。这次在张力最高点时,你保持着完全无我与无所求的状态,于是这一箭就像个熟透的水果般从你身上脱落。现在继续练习,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是一次无意识中实现的正确放箭。赫立格尔又过了很久,才偶尔又成功了几次。原来,正确放箭与失败放箭之间有巨大的差异:
当错误放箭时,被压抑的呼吸会猛然吐出,下一口气无法快速吸入;
而正确的放箭后,呼吸会毫不费力地完成,吸气也从容缓和,心跳均匀,精神专注,有“一天好像才刚开始”的感觉。
领悟到这些,赫立格尔已经用了四年多,他们之前练习的,是射距离很近的,捆在木桩上的稻草束。
师父告诉他,现在可以练习射击箭靶了。
那怎么瞄才能把箭射准呢?
阿波研造的话,正道出了箭术的真谛:
你自己很容易就可以找到准头。但是如果你每次都几乎击中箭靶,你也不过是个爱卖弄技术的射手而已。对于计较得分的职业射手而言,箭靶只不过是一张被他射得粉碎的可怜纸张罢了。对于大道而言,这却是纯粹的邪恶。它不知道有一个在多少距离之外的固定靶子,它只知道有一个目标,一个无法用技术来瞄准的目标,它把这个目标名为佛。
总之,要把射中目标的想法抛出脑外:
就算你每箭都射不中,你仍然可以成为一个师父。射中箭靶只是外在的证明,表示你的无所求,无自我,放开自己……不管你如何称呼这种状态,已经达到了巅峰。熟练的程度也有等级之分,只有当你到达了最高的一级,才能百发百中。
这很费解:不瞄准怎么射中目标?不瞄准却射中目标,又和射手的无我有什么关系?
阿波研造说,这些过程是超出理解范围的。然而,大自然中有很多关系无法理解,但又如此真实,我们习以为常,仿佛天经地义,他举了个例子:
蜘蛛在网中跳舞,不知道会有苍蝇飞入它的网中。苍蝇在阳光下随意飞舞,不知如何飞入网中。但是通过蜘蛛与苍蝇,‘它’舞动了,于是内在与外在便在这场舞蹈中合而为一。
你们也许要说,这根本就是故弄玄虚嘛!
赫立格尔也没能明白,他怀疑师父经过多年练习,已经可以如反射动作般举起弓箭、射中目标。
阿波研造摇摇头,沉默片刻后说:“我不否认你说得不无道理。我面对箭靶,就算我不刻意朝箭靶的方向注视,也必然会看到它。然而我知道这样看是不够的,不能决定什么,也不能解释什么,因为我对那箭靶是视而不见的。”
“那么你蒙住眼睛也应该能射中箭靶。”赫立格尔脱口而出。
阿波研造瞄了他一眼,说:“今晚来见我。”
接下来的事情,极为震撼而且惊心动魄
当晚,我面对他坐在一个垫子上。他给了我一杯茶,但没有说话。我们这样坐了许久。四周寂静无声,只有茶壶在炉火上的沸声。最后师父站起来,示意我跟随他。练习厅里灯火通明。师父叫我把一根细长如织针的小蜡烛插在箭靶前的沙地上,然后关掉箭靶上的灯光。箭靶四周暗得看不见靶的轮廓,如果不是那支小蜡烛的细小火焰在那里,我根本无法确定箭靶的位置。师父“舞”过了仪式,第一箭从耀眼的光亮中直射入黑暗。我从声音知道箭已中靶。然后第二箭也射中了。当我打开箭靶处的灯光时,惊讶地发现第一箭射在靶的中心,而第二箭劈开了第一箭的箭尾,穿过了箭身,插在第一箭边上。我不敢把两支箭分别拔出,只好连箭靶一起搬回来。师父仔细地审视一番,然后说:“你会想,第一箭不算什么,因为经过了这么多年,我已经熟悉了箭靶的位置,即使在黑暗中,我也知道目标何在。或许如此,我不想否认。但是第二箭射中了第一箭——这你要怎么解释?无论如何,我知道这一箭不能归功于我。是‘它’射出去的,也是它射中的。让我们向箭靶鞠躬,就像对佛陀鞠躬一样。”
这两箭也仿佛射中了赫立格尔,让他一夕之间改头换面。
又练了几个月,有一天,在赫立格尔射出了极好的一箭后,师父问:“你现在明白了我说‘它射了’、‘它射中’的意思吗?”
赫立格尔的回答,也终于像个开悟的禅者:
“恐怕我根本什么都不明白,甚至连最简单的事都陷入了混乱之中。是我拉了弓,或者是弓拉了我到最高张力状态?是我射中了目标,或者目标射中了我?这个‘它’用肉眼看来是心灵的,用心眼来看则是肉体的?或者两者皆是?弓、箭、目标与我,全都融合在一起,我再也无法把它们分开,也不需要把它们分开。因为当我一拿起弓来射时,一切就变得如此清楚直接,如此荒唐的单纯……”
师父告诉赫立格尔,“弓弦终于把你切穿了。”
现在,你们明白“禅”究竟是怎样一种境界了吗?
《箭术与禅心》的译者,现代艺术家鲁宓先生说,禅不存在于任何语言文字中,而是对“当下的真心”的活生生体验。
什么是“当下的真心”?
我们所生活的现当代社会,其实很大程度上带有西方文明的理性特质。科技、管理、逻辑学……无一不是如此。
技术、分析、目标、计划等等已经融入了现代人的日常生活。遇到事情,我们也已经习惯了求助理性与逻辑:
我们睡不着,宁愿吃安眠药,也很少去感受内心的不安宁因素;
我们匆忙,宁可制定严密的时间规划,也很少停下来,问下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我们每个人都好像抱着情绪的汽油桶行走,稍有不顺,便有炸毛的风险,而很少去反躬自省,寻求平静的力量。
总之,要么对未来憧憬或担忧,要么对过去缅怀或悔恨,但很难真正忘我地活在当下。
在这种生存困境下,与西方逻辑迥异的东方智慧,可能恰恰能给我们提供纾解的启发。
那阿波研造反复提到的“它”到底是什么?
还记得雪从竹叶滑落,以及蜘蛛跳舞织网、苍蝇飞舞落入网中的例子吗?禅者的“无我”状态,就是以无我融入自然,做一片安静的竹叶,承着雪,也由着雪滑落。一切都在当下发生,无目的,也无悲喜。
雪和竹叶都没有意识,是自然的规律在支配它们。
所谓的“它”,就是隐藏于万事万物中的自然“大道”。自然没有对未来的意识,也不会留恋过去,自然永远是当下。
幸福,不也正是与当下有关的体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