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顾正秋
1939年,关鸿宾为学生们解说《五花洞》
(前排左二张正芳,左三顾正秋)
这是珍藏了整整四十年的一张照片。每当我捧起它,幼年学艺的往事就象潮涌一般向我袭来……
顾正秋最早的一张童年时代照片
1939年冬,在陈承荫先生主持下,私人集资筹办的上海戏剧学校招考了。那一天早上,我怀着兴奋的心情前去应试。参加考试的人很多,所有考生都显得那么紧张。忽然,一阵清脆的声音,划破了紧张的气氛。“苏主离了洪洞县……”那悦耳的嗓音,唱得真动听!这是谁呀?大家惊讶地互相询问着。“她叫顾小秋,会唱全出《苏三起解》呢!”我怀着钦佩而又羡慕的心情,两眼紧盯着考场的门,想看看顾小秋。门开了,一个和我般长般大的小姑娘神态安详地走出来向大家微笑着,她自豪的眼光似乎在告诉大家:我考完了,该你们考了!后来,报纸上发表了录取名单,顾小秋名列第一,我也侥幸名列第二。我们的友谊也由此开始了。
顾正秋入上海戏校后第一次扮戏,
与同学孙正阳合演《苏三起解》
在戏校,小秋学青衣,我学刀马旦,我俩同入同出,同练功,同学艺。她是梨园世家,姨母吴继兰是当时舞台上有名的老坤伶,姐姐吴小兰在上海共舞台演出,小秋当时已有“小吴继兰”之称。她有一条得天独厚的好嗓子,清脆宏亮,韵味醇厚,入校时已会唱好几出戏,但小秋并不以条件优越而自满,在基本功、武功上她对自己要求很严。我俩互相激励,互相学习,从不保守。经过十个月的培训,在1940年的秋季,我们学校在上海黄金大戏院(现大众剧场)首次公演了。演出前,校方决定将全体同学的名字,一律改为“正”字排列,顾小秋改为顾正秋,我更名张正芳。打炮戏是《八五花洞》,一时轰动了全上海。在《八五花洞》里,我俩和童正英、孙正璐扮演真潘金莲,沈正霞(现在美国)、张正芬(已随正秋去台湾)、陈正梅、张正瑛扮演假潘金莲。接着,我们又合演了《双姣奇缘》,正秋的宋巧姣,我在前《拾玉镯》中扮演孙玉姣,后《法门寺》中演刘媒婆。剧终,当台下观众热烈向我们鼓掌致意时,我们都高兴得跳起来!正秋还不住地对我说:“咱们这一班同学真整齐呀!”从此“正”字辈的名声在上海真的响起来了,我们几个学生、旦、净、末、丑较突出的同学,也逐渐红了起来,其中又以正秋为最。
顾正秋12岁时在上海剧校公演《虹桥赠珠》扮戏留影
因为我们是私人创办的戏校,经费完全要靠学生的演出维持,因此从首次公演起一直到1945年秋结束,五年多的时间,我们共演出了千余场。我同正秋合作的剧目有全部《儿女英雄传》(我演何玉凤,她演张金凤)、全部《白蛇传》(她演白蛇,我演青蛇)、《得意缘》(我演狄云鸾,她演郎霞玉)、《乾坤福寿镜》(她演胡氏,我演寿春)、《红楼梦》(她演林黛玉,我演王熙凤),等等。“我俩合作的对儿戏较多,由于我们关系融洽,又乐于在艺术上琢磨,所以台上十分默契。当时上海的观众对我俩有“戏校姐妹花”的赞誉。学校也把我俩当做“姐妹花”来培养,凡有著名演员到沪演出,必请来教戏。这些戏有:张君秋教的《汉明妃》,黄桂秋教的《春秋配》《祭江》《双官诰》,程玉菁教的《棋盘山》,吴富琴教的《碧玉簪》《玉狮坠》等。有时,我们还被邀去与著名演员同台演出。在我记忆中,印象最深的是在大舞台的一次义演《八五花洞》,由童芷苓、李玉茹、应畹云、张淑娴扮真潘金莲,白玉薇、梁小鸾、正秋和我扮假潘金莲。这对我俩是很大的促进、提高。
《樊江关》 顾正秋 饰 薛金莲
1940年冬,学校特邀赵桐珊先生(芙蓉草)来为我们说戏。在赵老师来校的那天清早,我刚跨进校门,见正秋那天辫子梳得乌油光亮,衣着也特别漂亮。她把我拉到一边,从兜里取出两条红绸带,神秘地告诉我,这是她的阿姨为我俩准备的,让我俩在辫子上打个大蝴蝶结,增添一点喜庆的气氛,以对赵老师表示欢迎。由于那时我家境贫困,得到这条倾注着深切友谊的红绸带时,我感到正秋对我的深情,亲似同胞姐妹。正秋细心地把红绸带在我头上打了个蝴蝶结,我也同样把另一条红绸带给她系好。我俩心里美滋滋的,时而照镜,时而对观,少女时期的喜悦情景至今犹在眼前。从此我俩在学校中更显得格外突出了。那天赵老师来校看见我俩特别喜欢,对校长和教务长说:“她们俩真堪称是你们学校的双璧呀!”从此,赵老师每隔一天就来给我们上次课。第一出戏是《樊江关》,赵老师教戏特别严格,一字一板,一腔一调,丝毫不许有差错,并告诫我们:一台无二戏,你演樊梨花,必须把薛金莲的全部台词吃透;你演薛金莲,也必须把樊梨花的全部唱、念、做学会,这样两个人演戏才能严丝合缝。在课堂上,他常常要求我们对换着念,对换着排,我俩下课后,也常边走边对词,互找语气,互挑毛病。记得有一次,我俩乘三轮车“赶包”,从更新舞台(现中国大戏院)演完日场去赶堂会,就在车上背起戏来,相互争吵不休,忘掉自己是在车上。三轮车夫听到我们争吵,便突然煞住车,回过头来为我们劝架呢。这下可逗得我们哈哈大笑起来!当我们告诉他“我们是在背戏,不是吵架”时,车夫也笑起来了,他再一看,我们年龄相仿,身材相同,穿着打扮也差不多,他恍然大悟地说:“你们就是戏校的姐妹花吧!”就这样,我俩唱、念、做、打、舞的规律彼此心中都是一清二楚的了。《樊江关》的首场汇报演出在上海黄金大戏院.正秋演薛金莲,我演樊梨花,赵老师在上场门亲自为我们把场。开戏前,他再三嘱咐:“孩子,沉住气,要把这出戏唱好,演活!看你们是给我露脸呢,还是给我现眼?你们放大胆,照排戏的样子演,就给我露脸了。”我们真没有辜负赵老师的期望。上海的老观众说:“不愧是芙蓉草的传授,这对姐妹花真是珠联璧合呀!”赵老师也十分满意,逢人就夸:“小秋、小芳没给我现眼,是给我露脸了!”后来,赵老师又教了我们全部《儿女英雄传》《得意缘》和《乾坤福寿镜》。1962年我路过北京时见到赵桐珊老师谈起正秋,他说:“再找到象正秋那么个演员,难啦!像你们俩那么用功的也太少了!可惜呀,你们不能在一起合作啦,那出《樊江关》,我是真没找出第二个象你们那样的学生!”真的,自我和正秋分手后,我虽然也同其他几位知名的演员合演过此剧,但总感到不是那么合手。我多么盼望有朝一日同正秋相逢时再度合演《樊江关》啊!
1942年合影 前排左起:何金海、关鸿宾、赵德勋
后排左起:张正芳、顾正秋
1942年初夏,由四小名旦之一宋德珠先生率领的“颖光社”集中部分中华戏校的知名演员,在翁偶虹老师的陪同下,来上海更新舞台公演。其中有李和曾、王金璐、储金鹏、张金梁、赵德勋、何金海、王玉让、关德咸等。校方聘请这些老师来校给我们传艺,这些老师也非常喜欢我们这些初露锋芒的小学生。宋德珠先生对正秋和我说:“早就听说你们了,很好,别骄傲,还得好好学。我准备让你们俩拿我的四出戏:《杨排风》《金山寺》《战金山》《扈家庄》。”正秋和我听宋老师说要把自己的拿手戏传给我们,高兴极了!尤其是正秋,她以前偏重青衣唱功,而这次名师要传授她几出真正的武戏了,非常激动。她对我说:“正芳,咱俩可得好好学,这回我得要打几出武戏的基础了,你要多帮帮我呀!”当时由于宋老师担任主演,每晚演出较累,不能每天来上课,就请赵德勋、何金海两位老师来给我们辅导。这两位老师每晚演出工作繁重,但白天仍不辞辛苦耐心为我们说戏,非常认真负责。校方对此十分感动,便由关鸿宾教务长代表学校,让正秋和我陪同,请赵、何两位老师到洪长兴饭馆午餐,饭后在蝶来照相馆合影留念。物换星移,想不到这张照片竟成为我们少年学艺时期的唯一留念了!
《扈家庄》 顾正秋 饰 扈三娘
记得那次从宋德珠先生学艺后,我们在艺术上又有了明显的提高。在汇报演出时,我俩都演了《战金山》,还合演了《白蛇传》(正秋白蛇、我青蛇)、《金石盟》(前面我演《翠屏山》,中间景正飞演《时迁偷鸡》,大轴正秋演《扈家庄》,这三出戏合称《金石盟》)。宋德珠先生很满意,他夸正秋说:“这孩子能文善武,全部《玉堂春》唱得好,扈三娘的全部武功也过得硬,动作干净利落,稳、脆、帅,亮相、下场都很美,真是个难得的人材呀!”
《宝莲灯》 顾正秋 饰 王桂英
1945年秋,上海市面受时局影响而衰落,我们学校从此结束。我也迫于当时家庭生活困难便过早地结婚了。一年之后,谭富英先生率班赴沪在皇后大戏院(现和平电影院)公演。该班当时阵容整齐,小生是姜妙香先生,武生是杨盛春先生,花脸张洪祥,还有李宝魁等。由于偶然的原因,正秋和我竟有幸被谭富英先生选为合作对象。那时我们虽说在上海也算小有名气,可同这么多大名鼎鼎的老前辈同台演出,心情未免有些紧张。谁知我们这种紧张的情绪被姜老察觉了,姜老把我俩找到一品香(姜老的寓所),关切地说:“你们在学校时都不错,戏也演了不少,咱们在一起合作,你们不要紧张,我们会带着你们把戏演好的。好!就从今天起,咱们每天都把演出的戏在一起排一排。”姜老的爱护、帮助,使我俩信心倍增。那次正秋同姜老合作的剧目有《春秋配》《写状》等,我同姜老合作的剧目有《拾玉镯》《大劈棺》《挑帘裁衣》等。姜老耐心地给我俩说戏,每句台词的接口,每个画面,互相怎样传神入戏,都讲得清清楚楚,使我们懂得了很多艺术规律和表演的道理。谭富英先生每场演出前也把我俩叫到身边,边对戏,边教戏,告诫我们在舞台交流中应随时注意些什么。他同正秋合作的戏有《武家坡》的对唱,《桑园会》的戏妻、《坐宫》的几猜等。记得那次打炮戏是《翠屏山》《红鬃烈马》,最后一天是我俩同谭先生合演的《金榜乐》(即《御碑亭》)。那次演出虽然时间不长(共36天),但我俩深深体会到,老前辈们不仅有高超的艺术,而且有很好的戏德。正秋不止一次深有感触地对我说:“看来艺术真是没有止境!老师们把戏演活了,人物也演活了,台上、台下也沟通了。”“过去咱们自己演戏,总觉得不错了,可是和老先生们同台,才发现自己还有那么多问题。我们真得再努力呀!”此时我俩在上海的声誉也随之而提高,报纸上曾以“一时瑜亮,无可媲美”来赞赏我俩。
顾正秋与梅兰芳合影
然而,好景不常,我由于婚后孩子牵连而辍演。此后,正秋挑班在江南一带演出,所到之处,每演必满,盛况空前。1948年她拜梅兰芳为师,经过老师的指点,她在艺术上更加一日千里,深得梅先生的喜爱。到了1948年冬天,她应台湾省邀请,带领一个剧团赴台湾演出。临行前,正秋在家请我吃饭,席前语重情长地对我说:“正芳,我俩从进戏校至今已将近十年,我俩在舞台上合作得很好。近年来,你的家庭、孩子迫使我们中断了合作,这次赴台湾,你又不能同去,真是遗憾。我多么希望我俩能在舞台上再次合作!这不仅是我个人的愿望,也是我们全家和广大观众的共同愿望啊!”但当时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不敢肯定什么时候再回舞台。可我没想到,那次离别,竟长达34年,至今消息杳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以慰我几十年来朝夕怀念的深情!
那次离别后,听说正秋在台湾曾被誉为“台湾梅兰芳”、“台湾京剧界的鼻祖”!按正秋过去的基础,高超的艺术,和她一贯好学不倦的精神,她是可以堪当此称了!
顾正秋(右)与张正芳合影
去冬关正明率领武汉京剧团赴沪演出时,曾提议搞一次“上海戏校正字辈老同学舞台艺术四十二周年纪念活动”,欢迎台湾同学回来参加公演,彼此畅叙离情,交流艺术经验,惜未果。但我相信,台湾和大陆虽有大海相隔,但同学们的爱国心是联系在一起的。大家重聚上海、重聚舞台的愿望早晚一定能够实现。正秋,我等着你哪!
(摘自《人民戏剧》1982-0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