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修对荀彧说的“公无渡河”究竟何意,年轻时看不懂,懂时已白头
几年前的一部热播剧《大军师司马懿》,为我们展现了一个波澜壮阔的后三国英雄时代。剧中有这样一个情节,杨修极力劝说荀彧杀掉司马懿,荀彧回答说:“公无渡河,公竟渡河。”而杨修则对曰:“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这段“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是一首古乐府,剧中曾多次出现它的身影,荀彧对杨修说过,司马懿对曹丕也说过,俨然是紧扣全剧主旨思想的一个“剧眼”。
这首古乐府是一篇老夫堕河而死,其老妻援救不及而作的悲歌,又名《箜篌引》,最早见于晋代崔豹所著《古今注》。一页文化出版的《乐府之乐》这本书,讲述了这首乐府背后的故事。
《箜篌引》者,朝鲜津卒霍里子高妻丽玉所作也。子高晨起刺船,有一白首狂夫,被发提壶,乱流而渡。其妻随而止之,不及,遂渡河而死。于是援箜篌而歌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声甚凄怆,曲终亦投河而死。子高还,以语丽玉。丽玉伤之,乃引箜篌而写其声,闻者莫不堕泪饮泣。
初读此句时,我还是个初涉江湖的少年,当时很鄙视那个白首狂夫,觉得这个人不听他人劝告,一意孤行。渡河而死的结局,完全是他自找的,怨不得旁人。
几年后的今天,我被社会毒打了一番,也经历了许多人和事,再不是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前几天,我翻阅《乐府之乐》,无意间又看到这首《箜篌引》,以及书中的评析,不由泪流满面。不由想说一句:堕河而死,又有何妨,终不枉人间走一遭。
这首乐府的深层含义,正如《乐府之乐》的两位作者,历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所长的王运熙先生,以及王先生的弟子,曾任复旦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汉学研究所所长的王国安教授所评论的那样:
大河边这场触目惊心的悲剧,《古今注》对事件的前因后果虽语焉不详,但从诗意看,“白首狂夫”显然是有意识地结束生命。是不堪疾病折磨而自裁,是迫于贫困无以为生而寻觅绝路,抑或遭受迫害被逼自尽,都已无法知道。然而诗中已经透露,直接吞没他的固然是滔滔江水,但背后应该有着更深刻的社会原因。
诗仅四句,句句是老妻的责怪怨恨,又句句蕴含着无限痛惜深情,三次出现人称代词“公”,逐句停顿,一气旋转,尤妙在末四句,拖得意言不尽,悲怆感人至极。无怪乎这首《箜篌引》屡被历代诗人重新演绎,就连诗仙李白也曾写过“被发之叟狂而痴,清晨临流欲奚为。旁人不惜妻止之,公无渡河苦渡之”的诗句。
公无渡河!在《大军师司马懿》为我们塑造的那个血腥残酷的大争之世里,不管是杨修、荀彧,还是曹操、曹丕、司马懿,每个人都身不由已,被时代的洪流所裹挟,深陷无路可走,亦无路可退的绝境。
在那个时代里,所有人都已无渡河之策!
杨修无渡河。出身弘农杨氏,自幼文采风流,看似一生无忧,实则如履薄冰。杨修之父杨彪,乃东汉末年名臣,汉献帝东迁时,杨彪曾尽节护主。事后,他表面上与曹操虚与委蛇,实则心向汉室,早已不满曹操的“挟天子以令诸侯”,深受曹操嫉恨。为了避免家族灭门,杨修不得不放下清高,涉足政治的泥潭。从此,那个一袭白衣的清贵少年,变成了一个手上沾满鲜血、发出野兽般嚎叫的政客——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荀彧无渡河。出身颍川荀氏,其一言一行,皆为天下士子所目。当此礼崩乐坏、天下大乱之际,荀彧发出了“在这万古长夜中,哪怕有一丝光明,一丝希望,我们都会奋不顾身”的宣言。此后二十年间,荀彧委身曹操,助他一统北方,号令群雄,想要驱虎吞狼,匡扶汉室。然而,当曹魏的势力膨胀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后,纵使荀彧长袖善舞,也无法改变汉室彻底衰亡的结局。面对曹操吩咐人送来的那个空食盒,荀令君别无选择,唯有以死来殉自己心中的道——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曹操无渡河。“挟天子以令诸侯”,北破袁绍,南拒孙刘,看似身处巅峰,但恐怕只有曹操自己才知道,高处不胜寒的滋味。身为一代枭雄,他既不能放弃手中的权柄,又不敢越过最后那一步,南面称帝。或许,他对汉献帝说的那句“假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当有几人称王,几人称帝”,最能表达其本心吧——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曹丕无渡河。身为“三曹”里水平最弱的那位,他不想,也不能输,因此,曹丕不得不挖空心思,与自己的手足兄弟,甚至与那个高高在上的父亲争夺权力。“究竟该怎么渡过这条河?”曹丕不知道,于是他只好黯然写下“向风长叹息,断绝我中肠”这样悲凉的诗句,年仅四十便郁郁而终——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司马懿无渡河。河内司马氏亦为东汉望族,到了司马懿这一代,颇受曹操猜忌。为求自保,司马懿不惜装疯卖傻,躲避出仕。然而,他的狼顾之相还是被曹操发觉,为了压制这个未来的枭雄,曹操把他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时刻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而司马懿只是忍辱负重,勉力在残酷诡谲的现实中周旋支撑,直到被逼无奈,发动高平陵之变的那一刻,他仍试图退缩,直到退无可退,才亮出獠牙,但此时的司马懿,早已垂垂老矣,知交故友,皆化黄土,纵然得了权柄,又有什么用呢——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玄德、仲谋、伯符、本初、孔明、公瑾、云长、翼德、孟起、汉升、子龙、伯约……这些都是三国时代的英雄豪杰们,每一个名字都如星辰一般耀眼,他们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寻求一条渡河之道,只是,他们所有人的名字,最终都变得黯然起来,直至随风消逝,化为尘土。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其奈公何!
其实,如《箜篌引》这样意味深长的乐府诗,在汉魏两晋南北朝时期还有很多很多,比如,《西洲曲》的“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饮马长城窟行》的“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白头吟》的“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短歌行》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青青陵上柏》的“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这些古老而亮烈的乐府诗,不仅是汉魏两晋南北朝时期音乐文学的代表,也在整个中国诗歌史以至中国文学史上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它们上承诗经,下启唐诗,真实映现出汉代社会形形式式的矛盾冲突,和广大下层民众的喜怒哀乐,像雨露般滋润着后世的诗坛。
读汉乐府名篇,可以领略恢弘的大汉气象;读魏晋文人诗,可以体味名士风流;读北朝民歌,可以尽赏大漠风光;读南朝小调,可以低吟江南的都市情歌……
或许,这便是王运熙、王国安两位先生,以及青年纸雕艺术家了了老师投注在古乐府诗歌里的至深情感,也是一页文化出版这部《乐府之乐》的初衷吧:
当世界年纪还小,我们曾这样欢爱、相思与别离。惟有溯流直上,我们才能真正读懂中国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