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奖得主格丽克诗选:我厌恶你们的世界,它让外表掩饰内心
北京时间2020年10月8日,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露易丝·格丽克,“因为她那毋庸置疑的诗意声音具备朴素的美,让每一个个体的存在都具有普遍性。”露易丝·格丽克是第16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女性;也是继鲍勃·迪伦之后,本世纪第2位获得该奖的美国诗人。
国内曾两次引进她的作品,分别是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和《月光的合金》。宜昌新诗学会也以内部自印的方式于2015年制作过《露易丝·格丽克诗选》。
格丽克的诗长于对心理隐微之处的把握,早期作品具有很强的自传性,后来的作品则通过人神对质,以及对神话人物的心理分析,导向人的存在根本问题,爱、死亡、生命、毁灭。从《阿勒山》和《野鸢尾》开始,格丽克成了“必读的诗人”。
十月
1.
又是冬天吗,又冷了吗,
弗兰克不是刚刚在冰上摔跤了吗,
他不是伤愈了吗,春天的种子不是播下了吗
夜不是结束了吗,
融化的冰
不是涨满了小水沟吗
我的身体
不是得救了吗,它不是安全了吗
那伤痕不是形成了吗,无形的
在伤口之上
恐惧和寒冷,
它们不是刚刚结束吗,后园
不是耙过又播种了吗——
我记起大地的模样,红色,黏稠,
绷直成行,种子不是播下了吗,
葡萄藤不是爬上南墙了吗
我听不到你的声音
因为风在吼叫,在裸露的地面上空呼啸着
我不再关心
它发出什么声音
什么时候我默不作声,什么时候
描述那声音开始显得毫无意义
它听起来像什么,并不能改变它是什么——
夜不是结束了吗,大地
当它被种植,不是安全了吗
我们不是播下种子了吗,
我们不是必需的吗,对于大地,
葡萄,它们收获了吗?
2.
一个又一个夏天结束了,
安慰,在暴力之后:
如今要待我好
对我并没有益处;
暴力已经改变了我。
黎明。小山闪耀着
赭色和火,甚至田地也闪耀着。
我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太阳,那可能是
八月的太阳,正在归还
曾被带走的一切——
你听到这个声音了吗?这是我心灵的声音;
如今你不能触摸我的身体。
它已经改变过一次,它已经僵硬,
不要请求它再次回应。
像夏日的一日。
出奇地安静。枫树长长的树荫
在砾石小路上近乎紫色。
而夜晚,温暖。像夏夜的一夜。
这对我并没有益处;暴力已经改变了我。
我的身体已变冷,像清理一空的田地;
此刻只有我的心智,谨慎而机警,
感觉到它正被检验。
又一次,太阳升起,像往常在夏天升起一样;
慷慨,安慰,在暴力之后。
安慰,在树叶改变之后,在田地
收割、翻耕之后。
告诉我这是未来,
我不会相信你的话。
告诉我我还活着,
我不会相信你的话。
3.
雪已落下。我回忆起
一扇敞开的窗子里传出的音乐。
快来啊,世界喊道。
这不是说
它就讲了这样的句子
而是我以这种方式体察到了美。
太阳初升。一层水汽
在每样有生命的事物上。一洼洼冷光
在沟槽处积聚成形。
我站立
在那门口,
如今看起来多么荒谬。
别人在艺术中发现的,
我在自然中发现。别人
在人类之爱中发现的,我在自然中发现。
非常简单。但那儿没有声音。
冬天结束。解冻的泥土里,
几簇绿色才露出来。
快来啊,世界喊道。那时我穿着羊毛上衣
站在某个明亮的入口处——
如今我终于能说
很久以前;这给了我相当大的快乐。美
这位诊师,这位导师——
死亡也不能伤害我
像你已经伤害我这么深,
我心爱的生活。
野鸢尾
在我苦难的尽头
有一扇门。
听我说完:那被你称为死亡的
我还记得。
头顶上,喧闹,松树的枝杈晃动不定。
然后空无。微弱的阳光
在干燥的地面上摇曳。
当知觉
埋在黑暗的泥土里,
幸存也令人恐怖。
那时突然结束了:你所惧怕的,作为
一个灵魂却不能
讲话,突然结束了,僵硬的土地
略微弯曲。那被我认作是鸟儿的,
冲入矮灌木丛。
你,如今不记得
从另一个世界到来的跋涉,
我告诉你我又能讲话了:一切
从遗忘中返回的,返回
去发现一个声音:
从我生命的核心,涌起
巨大的喷泉,湛蓝色
投影在蔚蓝的海水上。
花葱
陷于尘世间,
难道你不是也想
去天堂?我生活在
一位女士的花园里。原谅我,女士;
渴望已带走我的体面。我不是
你以前想要的。但
正如男人女人似乎
欲望彼此,我也欲望
天堂的知识——而如今
你的悲伤,一根赤裸的茎
正伸到门廊的窗口。
而最终,什么?一朵蓝色小花
劳累
整个冬天他睡眠。
然后他起来,他剃须——
花了很长时间又成为一个男人,
镜子里他的脸上覆盖着黑须。
此刻大地像一个女人,等待着他。
一种巨大的希望感——是它将他们结合一起,
他自己和这个女人。
如今他必得去整日工作,证明他配得上他所拥有的。
中午:他累了,他渴了。
但如果他此刻放弃,他将一无所有。
汗水布满他的背和双臂
像他的命从他里面涌出
无可替代。
他干得像头牲口,后来
像一架机器,没有感觉。
但那结合将永不破裂
虽然如今大地回击,在夏日炎热里疯狂——
他蹲下,让灰尘从手指间漏下。
太阳落下,黑暗到来。
如今夏天结束,大地严酷,寒冷;
路边,几处零星的火燃着。
无物保留爱,
只有生疏和仇恨。
奥德修斯的决定
这位大英雄背弃了那座岛屿。
如今他再不会死在天堂,
再不会听到
天堂的竖琴,在橄榄树间,
在清澈池塘边的柏树下。时间
现在开始了,他又一次从中听到
脉搏跳动,那是大海的
讲述,曙光在它的力量最强时来临。
那把我们带来的
将引领我们离去;我们的船
在港湾色彩斑斓的水上起伏。
如今咒符已解。
还给他吧,他的生活
那是只会向前行进的大海。
飞翔的寓言
一群鸟正飞离大山的一侧。
黑色映着春天的傍晚,初夏的青铜色,
升起在苍茫的湖水之上。
为什么那个年轻人突然被扰动,
他的注意力从他的同伴身上滑落?
他的心不再是整个地被分开;他正费力思考
如何满怀同情地述说这些。
此刻我们听到其他人的嗓音,正穿过图书馆,
飘向露台,夏天的门廊;我们看到它们
正回到它们通常的位置:各种吊床和椅子,
老屋里的白木椅,正重新排列着
那些条纹坐垫。
鸟儿飞往何方重要吗?甚至它们是哪种鸟
重要吗?
它们离开这里,这是关键,
先是它们的身体,然后是它们的悲鸣。
从那一刻起,对我们来说不复存在。
你必须学会用这种方式思考我们的激情。
每个吻都是真实的,然后
每个吻都留下了大地的面容。
喀耳刻的威力
我从没有把任何人变成猪。
有些人就是猪;我让他们
有了猪的样子。
我厌恶你们的世界
它让外表掩饰内心。
你的随从并不是坏人;
散漫不羁的生活
让他们变成这样。作为猪,
它们在我和女伴们
照料之下
马上就温和了。
于是我倒念咒符,
让你见识我的善意
和我的威力。我看得出
我们在这儿可以过得幸福,
正如男男女女
在欲求简单的时候。几乎同时,
我预见到你要离去,
由于我的帮助,你们敢于迎战
汹涌咆哮的大海。你认为
几滴泪水就让我心烦意乱?我的朋友,
每个女巫在心里
都是实用主义者;谁不能面对局限
就看不到本质。如果我只想留下你
我可以把你留作囚犯。
喀耳刻的痛苦
我悲伤,悔恨
爱你那么多年,无论
你在还是不在,痛惜
那法律,那召唤
禁止我留下你,那大海
一片玻璃,那被太阳漂白的
希腊船只的美:我怎么
会有魔法,如果
我没有发愿
把你变形:就如
你爱我的身体,
就如你发现那时候
我们的激情超乎
其他一切馈赠,在那独一的时刻
超乎荣誉和希望,超乎
忠诚,以那结合之名
我拒绝了你
对你妻子的那种情感
正如愿意让你
与她安度时光,我拒绝
再次与你同睡
如果我不能将你拥有。
喀耳刻, 希腊神话中的巫术女神、魔女之神,隐居在埃埃亚岛上的著名女巫。在《奥德赛》故事中,奥德修斯一行人来到艾尤岛,喀耳刻邀请他的船员到岛上大餐一顿,却在食物中放入药水。那些船员们吃下食物后就被变成了猪。其中一名船员欧里罗科(Eurylochus)逃脱回到船队里,并告诉奥德修斯这一情况。同行的赫耳墨斯建议奥德修斯用草药(Moly)去抵抗喀耳刻的魔法。经过一夜之后,喀耳刻便爱上了奥德修斯,并在未来一年帮助他返回家乡。
喀耳刻的悲伤
最终,我让自己
被你妻子知道,
正如神会做的那样,在她自己屋里,在
伊萨卡,只有声音
而没有身形:她
停止了织布,她的头
先转向右,再转向左
虽然,当然不可能
顺着声音找到任何
目标:但我猜想
当她回到她的纺布机旁
她心里已经知道。等到
你们再见面时,请告诉她
这就是神说再见的方式:
如果我一直在她的脑子里
我也就一直在你的生活中。
别离
夜不黑;黑的是这世界。
和我再多呆一会儿。
你的双手在椅背上——
这一幕我将记住。
之前,轻轻拨弄着我的肩膀。
像一个人训练自己怎样躲避内心。
另一个房间里,女仆悄悄地
熄灭了我看书的灯。
那个房间和它的石灰墙壁——
我想知道,它还怎么保护你
一旦你的漂泊开始?我想你的眼睛将寻找出
它的亮光,与月光对抗。
很明显,这么多年之后,你需要距离
来理解它的强烈。
你的双手在椅背上,拨弄着
我的身体和木头,恰以同样的方式。
像一个想再次感受渴望的人,
他珍视渴望甚于一切别的情感。
海边,希腊农夫们的声音,
急于看到日出。
仿佛黎明将把他们从农夫
变成英雄。
而那之前,你正抱着我,因为你就要离开——
这些是你此刻的陈述,
并非需要回答的问题。
我怎么能知道你爱我
除非我看到你为我悲伤?
船坞
我的心曾是一面石墙
你总算破墙而出。
我的心曾是一座岛上花园
即将被你践踏。
你不想要我的心;
你正接近我的身体。
这都不是我的错。
你是我的一切,
不仅是美和财富。
当我们做爱
那只猫去了另一间卧室。
然后你就忘了我。
并非没有原因
那些石头
绕着花园围墙抖动:
如今那儿什么都没有
除了荒野(人们称之为自然),
主导一切的混乱。
你带我去了一个地方
让我在那儿看到我性格中的恶
并把我留在那儿。
那只被遗弃的猫
在空空的卧室里呜咽。
周年
我说过你可以偎着我。那并不表示
你冰冷的双脚放在我的家伙上。
应该有人教你在床上怎么做。
我想的是你应该
把你的冷冰冰留给你自己。
看看你做了什么——
你让那只猫挪走了。
但我不想让你的手放那儿。
我想让你的手放这儿。
你该注意我的脚。
你该画下它们
当你下次看到一个火热的十五岁。
因为那些脚走来的地方,还有许多。
净化
逐渐地,经过许多年,
绒毛从他们身上消失
知道他们站立在光亮里
彼此陌生。
一切再不同于从前。
他们双手颤抖,探寻
熟悉的一切。
他们也无法从那洁白肉体上
移开眼睛——
许多伤口在上面清晰地显现
像一面书页上的词语。
而从无意义的褐色和绿色里,最终
上帝升起——他巨大的身影
黯淡了他的孩子们沉睡的身体——
跃入天堂。
那一定是多么地美啊,
这尘世,当第一次
从天空看到。
编辑 | 李牧谣
主编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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