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丰全书》是灵启书
“张三丰”这个符号可说越老越红。因缘际会、武当山道士张玄玄张三丰由元末明初的无名之辈到了清末民初已经成了宋金元明清、上下九百年、纵横全中国、【文始派最高】的十多家仙派之祖和中国独有的格斗术——武当派拳术之祖师。今天“张三丰学”成为一门显学,清末《三丰全书》其有力焉。李西月(1806~1856)初由汪锡龄六世孙处得其家藏汪锡龄(1664~1723)手定抄本《张三丰祖师全集》,1844增辑编刻印为《三丰全书》。
1.《三丰全书》系灵启之作
今人对《三丰全书》真伪大致有两种极端意见:⑴学院派如黄兆汉《明代道士张三丰考》(1988)认为张三丰生活年代在1314~1418之间,不用说,黄氏因此断定此书近乎全伪。⑵而仙、武两派以至一般社会公众则基本认可《三丰全书》中述及的张三丰生平相关事迹,认为全属历史真实,如:江百龙等《武当拳之研究》(1992)由此认定张三丰生于1247而死于天顺年间1460前后,竟活了二百余岁。我的态度在这两种极端之间,既不认为《三丰全书》是做伪,也不认为书中所记录的张三丰事迹是经验性史实。
显然《三丰全书》系神仙书或曰灵启书。凡属个人的灵性经验就是灵启。道教信徒常用的几种灵启方法有扶乩、冥想、灵感、异象、梦境等。广义的说《三丰全书》全部来自灵启,其中即有⑴汪李诸人在灵启下获得的张三丰文字,也有⑵早先其他修道人的这类灵启文字,还有⑶在汪、李灵启下决定如何收录和改动的各类文献文本。例如,李西月凡例(石沅朋1995、香港大学藏袖珍本)中就说:【他处有先生乩沙,恐其人鬼杂出、难以尽信。间有可信者,则录于汇记之内,正集不敢滥收。】我不相信道教灵启,所以若无其它旁证,我完全不能相信《三丰全书》中所述为历史事实。经检验六百多种张三丰相关古文献,我可以下几个定论,即:
⑴ 《三丰全书》中应该没有任何元末明初的那个历史人物武当山张玄玄张三丰的作品。
⑵ 可能只有极个别作品属于那些在明清两代史地书中记载的几十个传说中张三丰。
⑶ 仅少数历史文献,如明英宗敕封诰命、以及若干来历不明者如“琼花诗”、“蓬莱仙奕图”跋等系明中叶以前文献。
⑷ 多数文字应该都是明代中叶以后的作品,而其中绝大多数的“张三丰作品”如各种道经、道歌等应属有明一代无名氏、托名氏修道人和汪、李等人的灵启作品。
2.灵启书不是伪书
《三丰全书》内容系来自汪、李诸人和其他不知名作者的灵启,虽然可以否认这些灵启是“经验性”的史实,我们不宜简单认为这是他们“作伪”。灵启书不应称为伪书,不属编纂修著者的伪造或编造。
灵启都属个人(情感)体验,不但不能由逻辑(又名理性)而形成社会共识(或所谓知识),即无法由他人重复而验证,甚至体验者自己也无法重复这些个体体验。故灵启不属于“经验性”的史料研究范畴。对于不信灵启者而言,甚至可以说这些灵启都是幻觉、胡思乱想等,近代学者也因此贬低甚至否认《三丰全书》的历史价值,称之为伪书,这其实是《三丰全书》编纂者的道教信仰和今人科学及历史学学者观念相互冲突矛盾的结果,也是这些学者不懂伪书性质而造成的历史学错误。
按中国古代做伪书者颇多,各种做伪都有个人和社会利益驱使且隐瞒其作伪行为。伪书中岂能没有历史?但伪书内容真伪混淆,使后世无法辨别,故其中史料便没有史料价值(或历史价值)。相反,汪、李等张三丰信徒有坚定的信仰,编书是其生命,并没有特别的政治经济利益,只是纯粹的个人兴趣和信仰所在,把自己所得属灵性的经验辑录整理出来。在外人看荒诞不羁,他们自己却十分认真。《三丰全书》辑录了大量古书中的相关史料,并进行了分门别类式的辨伪,从各项辨伪正误的注释中,其拳拳虔敬之心可见。可以说《三丰全书》史料价值超过绝大多数“正史”,只是需要具有正确方法和认知加以研究解读。
汪、李诸编纂者并不讳言《三丰全书》中大量内容是自己与张三丰交往而获得的个人灵性经验,各种道教灵启方法都在《三丰全书》有所反应,随手举例,
⑴ 扶乩或降笔:由一或两人扶沙(乩)盘而致神仙附体、由人代笔写作。
1) 二卷“湖南山中与胡给事夜话”明确系汪氏扶乩而来——【汪圆通云:『……昨先生(即胡濙)降吾署中,言及此事,龄乃濡毫记之……』】
2) 五卷“云水三集·序”【……先生法相不轻示人,卽示人人亦不识,清词妙语,惟事笔谈……】
3) 八卷“水石闲谈”谈文的最后一篇,云【……笑呵呵传与你,三丰道人走笔题……】
⑵ 灵感和异象:由看到、听到而知道。李西月《云水三集·序》【……隐士生而先生又至矣。青城、大峩之间,或遇老樵子水石逍遥,或遇老渔夫溪山吟啸,缁衣黄冠,种种变化,久之而乃知其中有先生在此,亦我曹之幸也……】
⑶ 冥想:由静坐而想到、听到、看到而知道。卷首汪锡龄“三丰祖师全集序”【锡龄观察剑南两年来曦天少见,水潦频增,龄乃跣足剪甲,恭祷眉山之灵。拈香七日,晴光普照,画景遥开,奇峯异水间幸遇先生,鉴龄微忱,招龄入道,并示《丹经秘诀》一章,及《捷要篇》二卷,照法修炼,始识玄功……】这显然是在一种神异的冥想状态下遇到张三丰。
⑷ 梦境:卷首汪锡龄“三丰祖师全集序”【因将我祖师丹经二卷、诗文若干篇,夙夜寻求,以图解脱。暇则梦寐间、山水间、鸾鹤间,复蒙祖师面示……】按梦寐间自然就是梦境,【山水间】指冥想中的异象;【鸾鹤间】指扶乩。
⑸ 混合的灵感:按汪氏跋,五卷“云水后集”系【锡龄与先生相遇后所作者也。先生神游天海,兴好朗吟。或来剑南道署,必有新诗垂示……】这似乎是扶乩,但也可能是扶乩、冥想、灵感等混合一处的一种灵性经验。
3.汪锡龄“三丰先生本传”来历
胡适“跋《红楼梦考证》”(1922,欧阳哲生1998卷3页568)云【我在这篇文章里,处处想撇开一切先人的成见;处处存一个搜求证据的目的;处处尊重证据,让证据做向导,引我到相当的结论上去。此间所谓”证据”,单指那些可以考定作者、时代、版本等等的证据;并不是那些“红学家”随便引来穿凿附会的证据。】所谓“附会”就是胡适“《红楼梦》考证(改定稿)”(1922,欧阳哲生1998卷2页432)云【《红楼梦》的考证是不容易做的,一来因为材料太少。二来因为向来研究这部书的人都走错了道路。他们怎样走错了道路呢?他们不去搜求那些可以考定《红楼梦》的著者、时代、版本等等的材料,却去收罗许多不相干的零碎史事来附会《红楼梦》里的情节,他们并不曾做《红楼梦》的考证,其实只做了许多《红楼梦》的附会!】。
我对于《三丰全书》的历史态度和方法,类似于胡适的红楼梦考证,即发现【那些可以考定作者、时代、版本等等的证据……】尝试辨正每一种文字的来历,调查其真实作者在何时、何地、何种情形下所做,为什么会和张三丰发生关系,因此特别关注于那些和其它文献有关的文字而不关注其中灵性内容。
汪锡龄“敬述”之“三丰先生本传”文字不多却是《三丰全书》中最重要的内容,为后人广泛接受,今日张三丰传说就基本定型于此。所谓【述】即“述而不作”,即“三丰先生本传”都有来历、非汪氏杜撰,系综述古人之作。可确定汪氏本传来历有三,
⑴ 按李明,李新月“明代道士张三丰《云水前集》新考”(2019《武当》第三期页55~59),张三丰元末明初成道前后的早期经历,如生年1247、为蒙元【中山博陵令】等当系花谷道人之说,源于张三丰遊历诗集《云水集》。
1) 《三丰全书》中有孤本“淮海杂记”,署名陆西星,云张三丰曾访问陆西星道友、张三丰六世孙落籍淮扬的花谷道人:【……叩以当年轶事,则书云游诗若干篇、宝诰数章、丹诀一函,命藏之……】汪锡龄“云水前集序”云:【《云水集》卽花谷藏书也。】
2) 陆西星(1520~1606)被李西月尊为丹派东祖,经常用扶乩方式见到吕洞宾,可知花谷道人见到张三丰也是类似情形,又【则书云游诗……】等,可大致肯定《云水集》多属花谷道人扶乩所得。
3) 不论单纯的史料著述,李明,李新月之作可说近百多年来数千种“张三丰研究”中至少是前十名的佳作。其实只要平实的阅读《三丰全书》,二李结论昭然若揭、显而易见,例如笔者在二李发表之前即独立得到相同结论。只是近代学界浮躁的以伪书视之,故不见其历史价值。
⑵ 其中张三丰早年因眼疾出家的一小段故事系改述自(明代)【羽流抄本“三丰供状”】,来历不明,大致是某被“清理”的道士“张三丰”之供词、被误植于武当山张三丰名下。
⑶ 张三丰成道之后的主要故事,都和沈万三等相关,应主要源自首刻于1700的《历代神仙通鉴》(古时简称《仙鉴》或《神仙鉴》),此书内容庞大,囊括由鸿蒙开辟至明初的诸家神仙故事。前十七卷题“江夏明阳宣史徐道述”,卷十八至二十二“五代”以后故事题“新安融阳亦史程毓奇续”。就我个人粗读,除徐程二人家史当属程毓奇创编外,文字应都有来历,也是集合前人“述而不作”之作。
1) 《仙鉴》中沈万三故事的根本主张即“芦汀夜话”中【法财两用】、内外双修的所谓“地元”修炼之法,实不同于汪锡龄、李西月等纯内修的意见。这里外丹就是点石成金的炼金术,虽然不能成仙,但可以助贫病孤寡,积修外功,内丹则是修炼肉体、求肉体或灵魂不死。这种内外双修主张大致在中晚明江南一带开始流行,如陆西星和龙门派伍守阳之上三代虎皮张静虚、李虚庵、曹还阳这三人,都属这一派。张沈故事以传说中大富豪沈万三为主人公,也可以想见其倾向了。
2) 《仙鉴》中张三丰内容,除五台山和徐达常遇春交往出自《大明英烈传》外,我没有发现更早的文献源。按《历代神仙通鉴》中题跋序文中对著者徐道程毓奇介绍显示的一些信息,徐道忠厚而程毓奇则很有灵性,而且书中徐程两家先人都和张三丰沈万三师徒发生关系,故也不能完全排除《仙鉴》中张三丰、沈万三故事是程毓奇灵启下创出的这种可能性。
汪氏【敬述】就是磨去上述三种来源彼此冲突矛盾处。例如李西月虽然不相信“三丰供状”,却接受汪传,即因汪传中已经把“三丰供状”的故事“高大上”合理化了。
作者:龙勿用
责任编辑:刘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