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田村守灵夜
Uni-Note Vol.305
岳父是住院第七天拔的管子,早上接回农村,中午就落了气。
由于是肝癌扩散,家人的眼泪已在他弥留时流尽,此刻异常平静,专注地忙碌后事。
后事就在家里办,这是湘中山村很常见的独栋二层小楼,枕山望水,翠竹环绕。漆成深褐色的木棺在正厅停放妥当,中田村的乡邻默契地集结分工,文书先生展开报纸大小的白纸,毛笔舔墨,誊写治丧小组名单,贴到大门左侧的墙上。
名单上共有十三个小组,组名都是俩字,大多颇有古意。居首的“都管”相当于“统筹”,次席的“账房”则是“会计”,紧接着的“八大金刚”约等于“抬棺人”(名为“八大”,名单里却有19人,是留足替补冗余队员的意思),接着的“开山”做的是入殓前“挖坑”的工作,此后还有“帮厨”“洗碗”“香烛”“走杂”等等。有些名字出现在多个小组,相当于身兼多职。
众人穿梭奔忙间,房前屋后布置完毕。正厅的三面墙分别高悬着一人多高的五幅卷轴,画的都是佛道和神话人物,人物众多,构图繁复,相当于湖南唐卡。正厅的角落是围着四条长凳的八仙桌,守灵的乡邻在这里扯字牌(一种湘中棋牌类游戏)解乏。后院搭灶,支起五张圆桌,茶水坚果和饭菜源源不断供应。
夜幕降临时,村民们入场,从此刻开始,他们将在这里共度三个守灵不眠夜,老中国的亡灵节。
仪式往往少不了音乐,更何况是横跨三个通宵的仪式。中田村守灵夜的音乐来自LIVE,由纵横当地的锣鼓班子演奏+演唱,在中国民间传统里,他们有个很酷的称谓:“尸”。“尸乐队”的成员都是大叔,平凡的本地面孔,纯正的本地口音,直到他们开始工作——头戴巾帻,身披滚边龙纹/团花褂子,鸣锣击鼓,㩎笛打镲——与满墙神佛融为一体。
这是一支四重奏乐队。场边的是鸣锣人,在开场和演奏中的重要节点敲锣。围着供桌的三位是主力,右边的高瘦男人敲鼓和木鱼,掌控节奏;他左边两位演奏主乐器竹笛,其中居中的地中海络腮胡大叔身兼主唱,居左的黑面男子兼任司镲。
“演出”开场前,地中海大叔调度往生者的女儿儿子女婿,让三位年轻人并排站在“尸乐队”身后,并嘱咐他们跟随自己的动作。
哐啷一声锣,清亮的笛音叠叠递出,地中海大叔唱起声彻夜空的“孝歌”。歌词难辨,节奏时而追随迷离跳跃的笛声,时而踩着锣鼓点如念如诵。一曲唱罢,他吹起竹笛,不时跪地、鞠躬,身后的孝子孝女也跟着他跪地、鞠躬,竹笛吹过,又是演唱,如此穿插进行了十几个乐章,直至鼓点急促如雨,一声大锣曲终定音。
这场演出持续了二十多分钟,歌词量之大、运动量之剧烈、和声之默契,放在livehouse也是尖儿。
在厂矿长大的女婿此刻已经听傻了,他此前参加过的丧事守夜,就是拖来一部音箱单曲循环哀乐,旁边两个麻将桌通宵“砌长城”,守夜人虽然付出了时间和精力,却也感到打麻将未必对往生者是尊重,单曲循环的哀乐更是扰民,因此这仪式带给他们的是歉疚而非纾解。
中田村守灵夜太不一样了。这里听的是现场,唱的是定制版的“现挂”,村里的乡邻都来了,不仅不存在扰民,而且恰恰是全民参与。
更让厂矿女婿惊讶的是,刚才的演唱只是热身。半小时后,是第二场演唱,地中海大叔绕着木棺边走边唱,往生者的儿子持着幡竿跟随,身后是往生者的女儿女婿。持续二十多分钟唱罢,茶歇半小时,第三场演唱又开始了,这次变成一套竹笛旋律的上百遍循环,演奏者的队友伴着旋律用“尸乐队”的独有腔调说唱……
每场演出间隙,后院的夜宵就上桌了,有时是茶点,茶水是用刚采的新鲜茶叶擂成泥冲泡的,颜色像日本的抹茶,其实是从中国唐代延续至今的、抹茶的祖宗;有时是饭菜,筋头巴脑的炒牛肉、木耳土鸡、青辣椒豆豉、煨猪肉块、南瓜羹、蛋花汤……
一场演出接着一场夜宵,花样层出,悬念不断,长夜因之苦短。
零点过后,已经演到第六场,也是守灵夜的最后一曲——歌手唱一段,锣鼓和一段,几位歌手接力,不间断唱到清晨五点——当地的格萨尔王史诗。歌手们用的是当地的纯正方言,开场是吉利话和招魂语,然后开始唱上下五千年的历史人物,项羽韩信刘伯温,名利虚妄,一场黄粱。
木棺下放着五碗米,上面插着线香,旁边燃着白烛。萦绕的烟雾,跳动的烛火,烘托着这场马拉松招魂演出,香烛总是在将要烧尽的时候被人发现,续上新的。因为今夜无人入睡。
今天的封面/配图:守灵人2017年春节摄于中田村之夜。
獭祭鱼
喜乐悲愁,皆归尘土。
一个文化媒体人的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