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勇强:《脚步》(俗讲三题之二)

法师因损足得病,医药不及……

——《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

法师走过了千山万水,现在走不动了。

他一直在走,用心在走,却无法靠近那墙壁。

浩大的译经工作结束后,他自觉身力衰竭,知无常将至。对门人曰:“吾来玉华本缘般若。今经事既终,吾生涯亦尽。”

贞观十九年回长安时,玄奘曾将往返时间题写在墙壁上。

墙上原有一幅灵山礼佛图,将时间写在什么位置,他很费了一番思考,在墙壁前走来走去,反复千百步。

十几年过去了,墙上的字已有些斑驳不清。

他蘸好墨汁,想再描清楚。

一步,两步,三步……

他向墙壁迈步走去,却感到双脚如铅般沉重。

他很喜欢禅院后面的山林。译经劳累时,便到山林中走走。

在去山林的小路上,有一条小沟,沟里有潺潺流水。沟虽不宽,但由于中间有一块石头,竟也浪花飞溅。昨天,在跨越小沟时,他注目良久,忽然想到经过热海时的情景。初闻“热海”地名,他有些兴奋。在冰天雪地里艰难跋涉,他渴望温暖。到了那里才知道,所谓“热海”,并不是水温有多高,而是辽阔的水面在严寒中永不封冻。即使没有大风,也洪波数丈。

一出神,他跌倒了,小腿上蹭破了一点皮。

(慧立看了《大唐西域记》,对辩机说:“师兄,你帮师父整理的《西域记》,为什么看不到师父?师父可是个有故事的人啊!”

“里面有师父。”

“在哪里?”

“到处是。”

慧立又去看:

“……其侧精舍是如来入定之处精舍侧有大石基,长五十步,高七尺,是如来经行之处,足所履迹皆有莲华之文……

……伽蓝垣西有一清池,周二百余步,如来尝中盥浴;次西大池,周一百八十步,如来尝中涤器;次北有池,周百五十步,如来尝中浣衣……“

他发现,《大唐西域记》都是以“里”计程的。而在叙及具体场所时,却是以“步”说明其大小范围。那些地方原是师父一步一步走过的啊!

慧立想起师父说过,经过古沙河时,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但念观音菩萨及般若心经。逢诸恶鬼奇状异类绕人前后,虽念观音不能令去,及诵此经,发声皆散。在危获济,实所凭焉。后来迷失了方向,水袋不小心打翻了,行囊空空。只好转身向回走,行十余里自念:我先发愿若不至天竺终不东归一步,今何故来?宁可就西而死,岂归东而生。于是旋辔专念观音西北而进。

师父真的是有故事的人,在脚下。慧立想,这是一定要写进《法师传》的。)

一步,两步,三步……

他记起当年独自去灯光城,只有一个老人肯为他引路。路上遇见五个贼人拔刃而至,问他要去哪里?问他没听说这里有贼吗?问他不怕吗?他说:“贼者,人也。今为礼佛。虽猛兽盈衢奘犹不惧,况檀越之辈是人乎?”五个贼人忽然大悟,贼也是人!遂发心与他一同去礼拜。当他到了传说中的洞窟,却什么也没看见。那个老人说,法师一直向前,走五十步踫到东壁,就可以看到了。他走了五十步,果然踫到东壁,至诚而礼百余拜,还是一无所见。于是不停地礼拜,只见东壁显现出如钵般大小的光亮,很快有消失了。接着拜礼,光亮增大,但还是转瞬即逝。他发誓若不见世尊影,终不移此地。又二百余拜,终于整个洞窟大放光明,如来宝相,清晰地出现在墙壁上。

他觉得眼前的墙壁也亮了起来。

小和尚说:“师父,墨干了。”

他看了看,笔尖果然有些发硬。转身重新蘸了一下墨汁,又走向墙壁。

一步,两步,三步……

他脑海里跳动着“贞观三年四月”、“五万余里”、“一十七载”的字样。

其实,当年偷越国境,确切的时间记得并不清楚。只记得他出发前,在灵岩寺院,他以手抚摸松枝说:“吾西去求佛教,汝可西长。若归,即此枝东向,使吾门人弟子知之。”他回来时,弟子告诉他,松枝真得指向了东方。

他去看那松,树枝有的向西,有的向东,也有的向南、向北。

一步,两步,三步……

他继续走向那面墙。

一只猴子闯了进来,从他手中抢去了毛笔,咬那笔头。

小和尚要去夺笔。

那猴飞跳了出去,手中兀自拿着秃头的笔竿,舞弄如棒。

见那猴一个斛斗跃过小河沟,他笑了。

2013年2月21日

附记:

日前读李亢《独异志》,有如下故事:

唐初,僧玄奘至西域取经,入维摩诘方丈室。及归,将书年月于壁,染翰欲书,约行数千百步,终不及墙。

此事未见刘荫柏《西游记研究资料》、蔡铁鹰《西游记资料汇编》收入。因觉“行数千百步,终不及墙”十分诡异,遂有想像、改编之意。

援入改编的其他素材还有《独异志》中的另一记载:

唐初有僧玄奘往西域取经,一去十七年。始去之日,于齐州灵岩寺院,有松一本立于庭,奘以手摩其枝曰:“吾西去求佛教,汝可西长。若归,即此枝东向,使吾门人弟子知之。”及去,年年西指,约长数丈。一年忽东向指,门人弟子曰:“教主归矣。”乃西迎之。奘果还归,得佛经六百部。至今众谓之“摩顶松。”

又有《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记载数条:

即莫贺延碛长八百余里。古曰沙河。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是时顾影唯一但念观音菩萨及般若心经。初法师在蜀见一病人。身疮臭秽衣服破污。愍将向寺施与衣服饮食之直。病者惭愧乃授法师此经。因常诵习至沙河间。逢诸恶鬼奇状异类绕人前后。虽念观音不能令去。及诵此经发声皆散。在危获济实所凭焉。时行百余里失道。觅野马泉不得。下水欲饮袋重失手覆之。千里行资一朝斯罄。又失路盘回不知所趣。乃欲东归还第四烽。行十余里自念。我先发愿若不至天竺终不东归一步。今何故来。宁可就西而死。岂归东而生。于是旋辔专念观音西北而进。

出山后至一清池(清池。亦云热海。见其对淩山不冻故得此名。其水未必温)。周千四五百里。东西长南北狭。望之淼然。无待激风而洪波数丈。

于是独去至灯光城。入一伽蓝问访途路。觅人相引无一肯者。后见一小儿云。寺庄近彼。今送师到庄。即与同去到庄宿。得一老人知其处所。相引而发。行数里有五贼人拔刃而至。法师即去帽现其法服。贼云。师欲何去。答欲礼拜佛影。贼云。师不闻此有贼耶。答云。贼者人也。今为礼佛。虽猛兽盈衢奘犹不惧。况檀越之辈是人乎。贼遂发心随往礼拜。既至窟所。窟在石涧东壁。门向西。开窥之窈冥一无所睹。老人云。师直入触东壁讫却行五十步许。正东而观影在其处。法师入信足而前可五十步。果触东壁讫却立。至诚而礼百余拜。一无所见。自责障累悲号懊惚。更至心礼诵胜鬘等诸经赞佛偈颂。随赞随礼。复百余拜。见东壁现如钵许大光。倏而还灭。悲喜更礼。复有槃许大光现。现已还灭。益增感慕。自誓若不见世尊影终不移此地。如是更二百余拜。遂一窟大明见如来影皎然在壁。如开云雾。忽睹金山。

法师翻般若后,自觉身力衰竭,知无常将至。谓门人曰:“吾来玉华本缘般若。今经事既终,吾生涯亦尽。”

至九日暮间。于房后度渠。脚跌倒,胫上有少许皮破。因即寝疾。气候渐微。(一译本将“度渠”译作“跨过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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