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 如果苹果长了耳朵

感谢朗读者：荷韵

如果苹果长了耳朵

◎ 朱成玉

一颗苹果掉落在医院的走廊里。那是一颗饱满的苹果，它是众多用来安慰病人的其中一颗，闪着温暖而善良的光。它并没有逃走的意味，它只是被遗落了，它不该被遗落，它是健康的，不像癌症病房里的那些病人，他们是被虫蛀蚀的苹果，从内到外，都透着病的酸腐气息，枯瘦的胳膊和腿，呆滞的眼神，被命定了的活着的期限，像紧箍咒一般，勒紧他们的岁月。

可是我很快发现了一颗不一样的苹果，虽然也是被虫蛀蚀的，但却依然坚强着。那是一个患了肺癌的中年女人，因为化疗头顶光光的，她的脸上并不像其他病人那样愁苦，反而常常挂着笑容，一点儿都不像一个病人，反倒像是一位漂亮的女演员，因为某个角色而迫不得已地剃了光头。这让我眼前一亮，在灰恹恹的病房里，忽然冒出来一抹春色。她说她曾经有一架钢琴，她弹的曲子很好听，她也教会了很多孩子弹钢琴，包括她的孩子，有的还拿过奖呢！她骄傲地给我们看她修长的手指，的确，那双白皙修长的手，很美，只是，上面布满针孔。

岳母也患了癌症，幸运的是发现得早，及时做了手术，医生说，再住一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我们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在医院陪护的这段时间，和临床的这个女人就熟络了。知晓了为了给她治病，丈夫把她的钢琴卖掉了，同时卖掉的还有房子，丈夫让她安心治病，钱的事情交给他。她知道自己很幸福，没有像那些被虫蛀蚀的苹果一样被抛弃。她说如果上苍怜悯她，让她再多活几年，她一定好好地为丈夫和孩子做最美味的吃食，为他们弹世上最美的曲子。

会有那一天的。她说，只要这次的疼痛比上次轻了那么一丁点儿，就值得欢喜鼓舞。

多希望，这颗被虫蛀蚀的苹果，在把虫子赶出去之后，可以复原为一颗健康的苹果啊！

孩子去看她，手里拿了一个大大的苹果。孩子乖巧可爱，大约五六岁的样子，她说最大的苹果要给妈妈吃。她和孩子开玩笑说：“宝贝，你把苹果捧在手心，闭上眼睛，对着它许个愿望，妈妈吃掉这个苹果，你的愿望就能实现啦！”

孩子当了真，很听话地照做了，虔诚的样子让人心疼。其实就算孩子不说，我们也知道她许下的愿望是什么。果然，看着妈妈大口大口地吃掉整个苹果之后，孩子说，她许的愿望是妈妈可以早点儿好起来，陪她一起吃饭，陪她一起弹琴，陪她一起，每天手拉着手，回家。

如果真的有这样的魔法该多好，那我愿意给住院部的每一个病人都发一颗许愿的苹果，然后请求他们一口气吃完。如此，人间将再无疾患。

“苹果会听到我心里的话吗？”小女孩问。

“会的，因为苹果长了耳朵，只是我们看不见而已。”女人说着，试图用轻松的幽默化解一下内心的悲伤。

夜里，女人的咳嗽声把夜撕成一块块布片。她强忍着下了地，去到走廊里，又进了消防通道，那里很僻静，能隔一点儿音，她怕自己的咳嗽声，吵醒了病房里的人。

她就那么一声声地咳着，一个多小时后才回来，看见我睁着眼睛，苍白的脸上充满歉意地对我说：“对不起啊，又害你没睡好觉。”

病入膏肓，还在替别人着想，这样的好人，上苍怎么就瞎了眼，把厄运泼给了她呢？

天亮之后，她的丈夫和女儿又很早地给她送饭来。见她难得地睡着，丈夫和女儿蹑手蹑脚地坐到她身边。丈夫小声地对女儿说：“让妈妈多睡一会儿吧，她太累了。”

疼痛是不会让她睡安稳的，总是在她睡着的时候猛地掐她一下，她就醒了。她让丈夫帮她踩背，想把疼痛从身体里挤出去。

小女孩一边帮她揉着胳膊一边说：“妈妈，我自己梳的头，你看好看吗？”

她强忍着泪水，说：“好看，我的宝贝是天底下最美的宝贝！”

她把女儿抱在怀里，在她耳边小声嘀咕着什么，然后仿佛有某种约定一样，彼此会意地眨眨眼睛，还拉了钩！

她在无边的疼痛里熬着，挺过了这一阵，还有更猛烈的下一阵，她常常满头大汗，看着让人揪心不已。可她总是咬着牙对我说：“我不会放弃的。孩子还等着我，和她手拉着手回家呢！”

母女俩手拉着手回家，这在平常是多么司空见惯的场景，可是在她，已渐渐成为遥不可及的梦。她最终还是离去了，我永远忘不了小女孩的表情，眼泪成串成串地掉下来，可是她没有哭出声来，她紧咬着嘴唇，在医院的走廊里，小小的身影孤独而无助，却又倔强得像一株沙漠上的植被。

我问小女孩，那一天，妈妈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她说，妈妈告诉她，记得每天一定要吃一颗苹果，要把所有想对妈妈说的话都对苹果说，然后一口气吃下去，那样，妈妈不论在哪里，就都听得到。

我愿意相信，这个美好的约定，小女孩也同样深信不疑，此刻，她正把一颗苹果捧在怀里，最靠近心脏的位置，那是一颗又大又圆的苹果，许了愿的苹果，长了耳朵的苹果。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