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未必丹青见,人间久别不成悲
他从梨树下离开的时候,我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同年,那棵梨树也被砍倒了,缠绕在上面的葡萄藤顿时没了依附,也去了。
那是十九年前,我刚上六年级,第一次体会到山崩地裂。
最近党史教育学习,单位发动大家学党史,知家史,讲家史。对我这种拖延症来说,是一种助推。因为,十九年前就想写他了,把我从小带大的外公。
这些天托人查档案,前面还是波澜不惊等消息的状态,直到今天打了一下午电话,身边各路亲人问了一遍,哪年生人都无法确定,就变得很生气,觉得子孙后代不孝。
几根短竹竿捆绑在一起,左右各一捆开叉竖立着,上面架根长竹竿,一副晾晒的架子就搭成了。渔网摊在上面晾挂着,扳指一样的铁坨坨垂下来把网拉得很顺。破洞在阳光的照射下格外显眼,他拿着梭子开始缝补,就靠着门前的梨树。风一吹,梨花落到他身上去,跟他头发融为一体。
补渔网的时候,考一下我的算术,顺便教教我这个乡野丫头。他带我们去打渔草,给我们几个小孩子报酬,一簸箕一角钱。我们都好开心。
下班时分,从常宁市退役军人事务局档案室传来消息:查无此人。突然觉得很委屈。小时候在他上了锁的抽屉里看到的弹壳和勋章,听大人们反复提及的他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怎么就查无此人了呢……
回家路上,越想越伤心,就在副驾上哭了一路。感觉到眼睛肿胀后,拉着吴老师在外面吃了顿晚餐,因为怕回家吓到慈恩。
吃饭时是不能说话的,筷子只能夹自己面前的食物,不能在碗里挑挑拣拣搅来搅去。睡觉时也不能说话。这些都是他以前耳提面命的。
不能在背后说三道四,不能口出恶言。这些规矩也是要遵守的。那时的我并不能理解。
到晚上,被我问过的各路亲人,又去问了各路亲人,然后陆陆续续有了消息传回。
他生于民国二十一年,也就是一九三二年,六月初十。
小时候爱听故事,他讲过战场上的经历,我不喜欢血淋淋的,不爱听,那些他讲过的全都在记忆里糊掉了。总爱缠着他讲山精鬼怪的故事,只是无论怎么缠,他都不讲。我只能去隔壁家听,听的时候要坐在人与人之间,有安全感。听完之后又怕得要命,晚上洗澡上厕所都要喊外婆陪着,引得他老是骂我。
他走了后我就不怕鬼了。木板上他的身躯依然笔挺,只是又硬又冷,他的手怎么紧握都暖和不起来,那一刻我意识到再也见不到他了,满屋的劝阻都没有让我挪动半分,直到跪到双脚没了知觉。老人们说,不能让眼泪掉到他身上,会阻碍他上天堂。我把嘴唇咬出了一道道红印子,也没忍住眼泪,气自己真是一点用都没有。他把所有的勇气和胆识都留给了我,那以后,下晚自习后能够坦然地从林间坟墓边走过去。
一九五零年,十八岁的他应征入伍,在衡山集训后,直接奔赴朝鲜,参加抗美援朝战争。
他的入党介绍人是东北的,姓那。在朝作战时跟罗盛教是一个团的,罗盛教救落水儿童牺牲后他参加了罗的追悼会。一九五二年参加过上甘岭战役。从战场回来后进入速成中学学习,学成后提干。一九六三年转业返乡,自动放弃了已安排的工作。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先许国,再许家。从此,穷乡僻壤里多了个种田放鱼养家糊口的农夫,而世上再无一身戎装保家卫国的张振北。
我们在这里安放自己的年年月月
伴你岁月静好,也陪你颠沛流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