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 | 里斯本物语
01
晁概到达大溪地的第七天就收到衣天昊从里斯本寄来的明信片,只有短短两句话——
I need your help
Come to Lisbon
文德斯的电影《里斯本物语》里,弗里德里希请菲利普帮他的默片收音时,给他的明信片上就写了这两句话,然后菲利普就千里迢迢瘸着腿去赴他的约。
你看,他连她的退路都斩断了。
一周前他得知她在大溪地时,还在电话里嘲笑她:“你什么时候变成文艺女青年了?”
大溪地,最接近天堂的地方,文艺女青年的疗伤圣地。
他一针见血地戳中她的心事。
她轻轻啐他:“听说大溪地的黑珍珠举世无双,我来淘珍珠不行啊!”
他在那头朗声大笑:“希望你满载而归。”
如今她连大珍珠的影子都没见着,就要火急火燎往回赶。
订机票时才发现护照不见了,翻遍包包也没找到。那天她刚办完入住手续就接到衣天昊的电话,当时她只顾着打电话,不知道把护照放哪里去了。
如果现在去当地警局挂失,开护照丢失证明,再去领事馆补办,最少需要半个月,她不确定他会不会在里斯本等自己。
自从喀布尔一别,她已经半年没有见过他了。
她为了省钱,住的是民宿,客流量并不大,如果是在这里丢的话,兴许还能找回来。她拖着行李跑下楼,看到老板正在大厅里喝下午茶。她火急火燎地冲过去,用蹩脚的英语问他有没有看见自己的护照。
老板听得一头雾水。
她从包里掏出纸和笔,画了一本护照,比画着跟他解释自己的护照丢了,中间还夹杂着几个简单的法语单词。
老板更迷糊了,忙不迭地说着“sorry”。
晁概深吸一口气,正想开始新一轮努力,背后就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你是在找这个吗?”
她回过头,明晃晃的日光铺天盖地而来。她有一瞬间的眼盲,半天才看清对面站着一个英俊挺拔的男人,手里捏着一本护照。
她接过来一看,真的是自己的护照,由衷地道了谢。正要转身离开,他却一把拉住她:“就这样?”
晁概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总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我们见过?”她疑惑地望着他。
楚澈莞尔一笑:“我没见过你,不过,你肯定见过我。”
晁概认真地想了想,实在没什么印象了。见楚澈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顿时了然,从钱包里掏出一把欧元塞到他手里,然后冲到路边,拦了一辆的士绝尘而去。
楚澈握着一把零钞惊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认真地数了一遍,五十六块八毛。
然后一张俊脸彻底黑了,他这张脸什么时候这么廉价了!
02
晁概赶到里斯本时,衣天昊果然不在了。
他依旧帮她租好了公寓,留下了拍好的素材,还有一张卡片,说他去寻找真爱了。
他的真爱遍布天下,有时候是优雅的法国女郎,有时候是狂野的巴西嫩模,却从来不会是她。
衣天昊大学念的是导演系,大三那年的某一天,他突然厌倦了用商业模式去拍电影,便从学校退了学,肩上绑着一台JVC四处游走,用盲拍的方式记录世界最本真的模样。
于是晁概便循着他的脚步,用最原始的方法收集每座城市最真实的声音。
那天,她在罗西奥广场收完一个流浪艺人的萨克斯演奏后,拦住几个学生问他们哪里有大剧院,她想去听Fado。谁知他们的英语比她还差,半天也没能明白她的意思。
她正手舞足蹈地比画着,身后传来“扑哧”一声轻笑。晁概回过头,竟然是在大溪地捡到自己护照的男人。她因为上次的事对他心存感激,于是笑着打招呼:“是你啊。”
当时她急着赶飞机,没来得及自我介绍,于是她朝他伸出手:“你好,我叫晁概。”
楚澈极不情愿地伸手与她握了握,更加不情愿地动了动嘴角。晁概赶忙说:“我知道你,楚澈。”
这下楚澈终于抬起头,略微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晁概微微一笑:“我看过你的访谈。”
半年前,她去雷克雅未克帮衣天昊收音,在首都机场候机时,隔壁一个姑娘拿着iPad激动得大叫。她无意间瞥了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访谈。
主持人问他现在最大的苦恼是什么?他一本正经地说:“太红。”
话音一落,旁边几位的脸色都不太好了,主持人赶紧笑着救场:“网友都夸你长得好看,说你跟PS出来的一样。”
他抬起头瞥了主持人一眼,淡淡地说:“您能PS出我这么好看的人?”
这下主持人也接不下去了,生硬地插播了一段广告。
这段插曲晁概根本没放在心上,那天在大溪地遇到时他举止反常,在飞机上她才突然想起那段视频,便搜了一下,这才知道了他的名字。
显然,楚澈对她认识自己这件事很满意,主动提议带她去找听Fado的地方,最后却把她带到了一个破旧的小剧场。
见她一脸疑惑,他难得主动开了尊口:“Fado之于葡萄牙,就像弗拉明戈舞之于西班牙,是一种全民性的艺术,这种艺术最纯粹的部分从来不在高雅的殿堂,而是藏于民间小剧场里。”
晁概将信将疑,事实证明他这番谬论是对的,当女歌者开口的那一瞬间,她只觉得胸口被揪住了一般,忽然变得好难过。
一曲唱罢,她的心里已经凄然一片,正想问楚澈那段曲子讲了什么,他已经用汉语轻哼起来。
他的声音好似空谷幽兰,悠悠扬扬地落入她的耳中。她握着录音笔遗憾地想,他的声音这么好听,为什么不当歌手非要当演员呢?
03
楚澈对里斯本很熟,又能说一口流利的葡萄牙语。晁概想请他帮她收音,她也知道他在国内名气很大,正当红的鲜肉小生。上一部电影杀青后,他的经纪公司宣布他要休息一段时间,也不知道要休息多久。
而她一部片子收音至少需要三个月,本来没报多大希望,谁知楚澈竟然答应了。
他答应得太干脆,晁概反而有些犹豫:“我可没多少钱给你啊。”
她了解现在当红明星们的片酬,动辄上千万。
虽然衣天昊给了她好几张不限额的卡让她随便花,可让她花上千万给一部纪录片配音,她绝不答应。
她想了想,觉得还是自力更生好了,可她天生路痴,拿着地图看了半个小时还一筹莫展。
楚澈在一旁轻飘飘地说:“里斯本以罗西奥广场为中心,往北是自由广场,往南是低区,往西是圣地高,往东是阿法玛。包吃包住就行,怎么样?”
晁概正看得头大,她收起地图认真地问:“你吃得多吗?”
楚澈冷眼睨她:“你觉得我身为一个一线大明星,会吃很多吗?”
在楚澈吃掉一份Pasteis de nata蛋挞、一份布拉斯式鳕鱼、一份烤沙丁鱼、一份葡式炖煮,并且表示还能再战三百回合时,晁概深刻地觉得她这桩生意做得亏大发了,悔得肠子都快青了。
“你真的是明星?”
楚澈终于从他消灭美食的大业中拨冗瞪了她一眼:“人生在世,谁还没点爱好了。”
楚澈虽然吃得多,做事倒也上心,每天带着晁概四处收音,从不喊苦喊累。
他本来就是一个极爱较真的人,偏偏晁概比他还较真,为了录水鸟出水瞬间的声音,她已经举着录音杆在河边蹲了两个小时。
楚澈在一旁冻得直哆嗦,催了几次她都不回家。
“你先回去吧。”她用口型无声地说,“我一个人可以的。”
听她这么说,楚澈便欣然离开了。走了好远他又折回来,蹲在她旁边,嘴巴缩到围巾里,声音有点闷:“以前都是你一个人吗?”
晁概点点头:“嗯。”
她也不知哪根筋不对,竟忍不住对他说起往事。这些年她都是一个人满世界跑,她英语不好,方向感奇差,常常把自己搞丢。有一次她万念俱灰地蹲在陌生的街头给衣天昊打电话,想告诉他,自己一个人走不下去了。
他的声音不知隔了多少个时差传来,她还未开口眼泪就先掉落下来。他却没有察觉,自顾自兴奋地说“晁概我又发现了一座超级有意思的城市,你那个收完赶紧过来”。
她听着他声音里的喜悦,一边擦眼泪一边点头。
那时至今已有七年,她已经追着他跑了大半个世界了,可他却从来没有等过她一次。
楚澈愣了愣,忽然问她:“后悔过吗?”
晁概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喜欢一个人本就是自己的事,怨不得别人。
蛰伏了很久的水鸟在那一刻终于破水而出,水声泠然,他的声音也在那一瞬间响起,带着一点叹息的尾音,在她耳边轻轻炸开。
他说:“真傻呀你。”
04
有了楚澈的帮助,收音工作进行得很顺利。
第二个月的时候,晁概接到衣天昊的电话,说他在非洲差点被原住民抢去当压寨夫婿了,最后他心有余悸地说:“你还是不要来这里了,我把东西给你送过去,拟声配音就行了。”
他抵达那天正好是她的生日,她早就想好了,等她二十七岁生日的时候就向他求婚。想到这里,她心里既喜悦又忐忑,忍不住想跟楚澈说说话。
他们住的是公寓式酒店,她在一楼客厅里找到他时,他靠在壁炉边睡着了。壁灯妙笔生花般在他身上镶上一道浅淡的金边,连他没来得及取下的围巾都好像软成了一团雪,藏住了一半的下巴。
晁概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慢慢走过去,轻轻地推了推他:“楚澈,他要来找我了。”
他睡眼惺忪地睁开眼,刚醒来反应有些迟钝,表情呆滞了几秒后忽然勃然大怒:“你神经病啊,大晚上的扰人清梦!”
然后他气呼呼地爬起来,大步流星地回了房间。
晁概的满心欢喜无人分享,辗转到了后半夜才睡着。早晨醒来时顶了一双硕大的熊猫眼,看到楚澈更吓了一跳,他的黑眼圈比她的还严重。
昨晚他明明不到九点就睡了,她想问他半夜干吗去了,见他一脸火大的样子,到底没敢开口。
她仿佛一瞬间成了六神无主的孩子,连见衣天昊该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涂什么色号的口红都要征求楚澈的意见。他不胜其烦,每次必然会发一通脾气,最后还是有问必答。
衣天昊来的那天,晁概一大早就去他要住的酒店房间准备了。她怀着期待和不安等到傍晚他才抵达,看到满屋子的玫瑰花瓣和蜡烛时愣了一下,用戏谑的口吻道:“你这是干吗?求婚啊?”
“对啊。”她刻意忽略他开玩笑的语气,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递给他,认真地说,“衣天昊,我们结婚吧!”
衣天昊的笑容霎时僵在嘴角,眼中一时闪过万种情绪,最后化为一声叹息:“抱歉。”
大概为了避免尴尬,他找了个出去买日用品的借口走了。晁概浑身像被抽空了力气一般,在门合上的瞬间终于支撑不住瘫坐在了地上,突然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她从十五岁认识他到现在,花了十二年时间追逐他的脚步,却终究在这一刻走到了尽头。一颗心好似突然落了地,又像被人挖走了一般没了着落。
不知过了多久,开门声响起。她抬起头,看见楚澈站在门外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她还是第一次在他脸色看到这样凝重的表情。
“怎么是你?”
楚澈走进来,环视一圈满屋子的花瓣和熄灭的蜡烛。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感觉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低头凝视她,朝她伸出手,声音里带了一丝冷:“让你失望了,是我。”
晁概没去握他的手,她起身,曲腿坐太久腿有点发麻,站起来时身体一个踉跄,却没有如预料中摔倒,而是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他的声音带着嫌弃意味又似叹息般地响在她耳畔。
“傻死算了!”
05
求婚失败并没有影响晁概的工作热情,第二天她就跟没事人一样了。反倒是楚澈一直冷着一张俊脸,对她瞒着自己的事耿耿于怀。
那天他们去奥比都斯收音,路上他还在生气,冷嘲戏谑说:“就算你告诉我,我也绝不会拦着你,说不定还会去给你加油呐喊助威呢!”
晁概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进门时不小心被台阶绊了一下。楚澈眼明手快抓住她,嘴上却不饶人:“你带眼睛出门是为了好看吗?”
他自然而然地牵住她的手,这样的举动让晁概微微一僵。就在她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时,楚澈从她手里拿过录音笔,不疾不徐地说:“奥比斯都是迄今为止保存最完整的中世纪古堡,1282年,葡萄牙国王唐阿方索从摩尔人手中夺回奥比都斯后,将它作为结婚礼物送给了他的妻子伊莎贝尔。直到1834年,它一直都是葡萄牙王后的私人财产,现在被誉为全世界最浪漫的结婚圣地。”
他转过头,带笑的眼睛温柔地望着她。晁概只觉得眼睛好似被阳光扎了一下,突然有些疼。这时她又听见他恶作剧似的说:“传闻牵手一起走进这座城堡的人,会得到上帝的祝福,一生一世在一起。”
晁概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顿时尴尬不已,假装理头发不着痕迹地把手抽出来,用轻松的语气调侃道:“没想到你还懂得挺多的嘛,我以为你的时间都用来自恋了。”
楚澈不服气:“我们演员也是很努力的,冬天为了拍一场戏,在冷水里一泡就是大半天;夏天四十度的高温还要穿着棉衣,焐得满身痱子。你不能只看到我们的光鲜亮丽,而忽视我们的辛酸眼泪啊!”
他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晁概毫不留情地拆穿他:“可你只有光鲜亮丽。”
楚澈傲娇地微抬下巴:“我走的是偶像路线。”
直到黄昏才收完音,他们住的酒店里古堡不远,楚澈说要走路回去。途中路过许愿池时,他伸手问她要硬币说要许愿。
晁概向来不屑于这种骗小孩子的把戏,可见他兴致颇高,突然就不忍拒绝。她翻遍全身也没有找到硬币,却翻出一枚戒指。是那枚求婚戒指,从她二十岁一直带到二十七岁,最后还是没能送出去。
她正对着戒指发呆,楚澈一把抢过去就往无名指上套,竟然刚好戴上。他开心得像个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大小刚刚好哎。”
晁概看着他兴高采烈的模样,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无力感。
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摘下来吧。”
楚澈见她脸色不太好,便没有闹腾,乖乖摘下来递给她。她接过来,随手扔进水池里。
楚澈难以置信地瞪着她:“晁概你太过分了,竟然扔了都不给我!”说完扭头就走了。
晁概看着他气呼呼的背影,好笑又无奈。那明明是别人不要的东西,怎么能给他呢?
回到酒店后,楚澈几乎是挨着她的鼻尖摔上了门,直到第二天中午都没有开门。
晁概只好去敲门,过了很久门才打开。他裹着被子,只露出两只眼睛,脸上是不正常的红晕。她伸手一摸,额头滚烫。
她急忙跑下楼找酒店的工作人员要应急感冒药,工作人员听说他发烧了,一副“当然如此”的表情,说他昨晚去酒店的露天游泳池游泳了,大半夜全身湿透地跑到大堂借房卡。
他一向这样肆意妄为,晁概端着热水喂他吃药,见他难受的样子,轻声责备:“这么冷的天还跑去游泳,活该难受!”
楚澈端着水杯的手一顿,许是被她的话气到,原本烧红的脸一下子涨得更红了,气呼呼地说:“我想玩水了不行啊!”
06
回到里斯本后,楚澈的感冒一直不见好转,好在收音工作已经接近尾声,晁概索性把工作停下来,专心照顾他。
那天早晨她醒来时,外面下起了大雪,白茫茫的一片。楚澈裹着毯子坐在她房间的窗台上,静静地看着她。
见她皱着眉头看向自己,他将下巴往毯子里埋了埋,瓮声瓮气地说:“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你的样子好像能把人看穿,让我害怕。”
晁概很无语:“我在想你为什么会在我的房间里。”
他身影一僵,尴尬地笑:“对啊,我怎么在这里?”
晁概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正想爬起来把他赶出去,突然听见他小声说:“我真的很不喜欢下雪。”他转头看着窗外,过了许久,忽然又开口,“其实我根本不是休假,而是被雪藏了。”
他微微仰着头,雪光在他脸上打下一个孤独的侧影,他眼中的落寞无处可藏,直直地跌入晁概眼中。她的胸口被什么揪住似的,正想开口,他忽然转过头,又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我一定会东山再起的!”
其实他并不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人,他的梦想不过是当一个小小的歌手,唱自己喜欢的歌,有一群爱听他唱歌的歌迷,赚一点钱养活自己,便足矣。
可是经纪人说当歌手不赚钱,让他进军演艺圈,一手将他捧到今天的位置。他表面呼风唤雨,风光无限,实际上不过是她赚钱的工具。他不愿再任由她摆布,她便毫不犹豫地舍弃了他。
“网上居然有人说我是花瓶。”他愤恨地磨牙,“还骂我没演技,说我是靠脸吃饭的。”
晁概想起前几天自己没事干,偷偷搜他的电视剧来看,只能说演技那东西,天生与他无缘。
她想要安慰他,想到他演啥都一个样,实在难以启齿,搜肠刮肚了半天,终于想起他刚出道时演了一个配角还不错,于是诚恳地说:“其实也不能这么说,你演的那个面瘫就挺像的。”
楚澈冷笑着看她一眼,裹着毯子从窗台上跳下来,转身朝门口走去,脚步声大得能把楼震塌。
她一查才知道,原来他被封为“面瘫演技派”的鼻祖。
一整天楚澈都摆着一张臭脸,晁概跟他说话时,他都是从鼻子里哼气。她觉得自己好像养了一个爱闹别扭的娃娃,心里觉得又好笑又好玩,总是忍不住想逗逗他。
晚上她收拾完厨房出来时,楚澈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海外台正在播放一档国内的栏目,是他早年参加的一档唱歌选秀节目。
那身非主流造型看得晁概尴尬癌都犯了,他却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机,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睛,看向屏幕时目光专注而温柔。
她想起他从歌手变成演员的原因,心里微微一抽,轻声问:“你就没想过反抗吗?”
楚澈的睫毛微微一颤,似乎是认真地想了一下,才漫不经心地说:“有啊。”
晁概觉得自己窥探到了娱乐圈的八卦辛秘,热情高涨地凑过去:“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
“为什么?”
“因为你。”
晁概有些讶异地转过头,看见楚澈正一脸认真地望着自己。她心头一阵慌乱,突然连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才好了。
楚澈看着她如临大敌的模样,手指微微蜷起,裹紧毯子,发挥出自己有史以来最好的演技:“骗你的,哈哈哈。”
他捂着肚子笑得倒在沙发上,不小心被口水呛到,顿时咳得泪眼汪汪。
07
圣诞节前一周,晁概才完成收音工作。
他们决定过完圣诞节再离开,买圣诞树时商家送了一套圣诞老人的衣服,晁概爱不释手:“楚澈,要不你扮成圣诞老人吧。”
楚澈正在往圣诞树上挂彩灯,不可思议地看她一眼:“你觉得我会扮成那个看起来蠢透了的老头?”
晁概想了想觉得不可能,放下衣服起身去厨房煮饺子,心里还是有点遗憾:“我还没见圣诞老人呢,我也想跟他许愿。”
等她煮完饺子再出来时,看见楚澈穿着圣诞老人的衣服,一脸别扭地站在圣诞树旁。五彩缤纷的彩灯在他身后渐次亮起,衬得他那张脸比年画娃娃还好看,她看得呆住了。
楚澈轻轻踢了踢她的脚,不耐烦地说:“发什么愣,许愿!”
许什么愿好呢?晁概苦恼地抬起头,正对上楚澈一双灿若星辰的眼。她恍惚地想,这张脸可真好看啊,好看得像个脆弱的瓷娃娃,让人隐隐觉得心疼。
她伸手揉搓他的脸,直到那张好看的脸变了形,才笑着说:“那就让楚澈这张脸变得顺眼一点吧!”
楚澈粗鲁地打开她的手:“麻烦你先把自己那张脸整好看了再来嫌弃我。换一个!”
晁概看着他眼中不动声色的温柔,胸口忽然柔软一片,她轻声说:“希望我们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她的声音混着暖黄的灯光曲曲折折地落进楚澈的耳中,他微微怔了一下,而后慢慢笑了。那笑容从他的嘴角慢慢绽开,最后抵达眼底,眼睛里仿佛盛满月光,美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圣诞晚餐是两盘饺子,楚澈吵着要喝酒,他的酒量并不好,两杯百加得下肚,就把平日对晁概的嫌弃抛到九霄云外了,掏心掏肺地说:“晁概,你是个好姑娘,你是唯一一个没有对我以貌取人的人。”
晁概纠正他:“以貌取人不是这么用的。”
他固执己见:“你是唯一一个不在乎我外貌的人。”
他生来有如此美貌,享其利蒙其弊。
经纪公司老总的女儿喜欢上他那张脸,三番五次暗示要交往,他没有答应,后来他所有的工作都被停了。
经纪人劝他不要固执,他没有代表性的作品,唯一可以仰仗的只有那张脸。如果他一意孤行离开,粉丝就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所以在大溪地遇见她时,才鬼使神差地想确认她是否记得他。结果她用一把零钱打发了他,他气得跳脚,没想到一周后又在里斯本遇到了她。
他早年在里斯本读过书,利用语言优势留在了她身边。起初只是不服气,他这张人见人爱的脸在她眼里到底多没魅力,才被忽视至此。后来才知道,原来她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天下无双。
许是酒喝多了的缘故,胸口忽然变得好难受,他握着酒杯沮丧地说:“我要是会魔法就好了,我就可以让他娶你了。”
晁概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口中的“他”是谁,大概是酒精的缘故,她竟一时想不起那张脸了,脑子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她皱着鼻子苦恼了一会儿,见楚澈说得眉飞色舞的样子,心里也没由来地开心起来,眼皮渐渐沉下去,梦中好像有天使轻轻吻过她的嘴唇。
05
晁概再睁开眼时看见衣天昊坐在床边,神情疲惫,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楂。
她不由得怔住,以为自己在做梦:“你怎么在这里?”那场求婚后,他第二天就离开了里斯本,那之后也没有再联系。
衣天昊的眼眶发红,声音哽咽:“我妈胃癌晚期。”
晁概一惊,宿醉的迷茫一下子就清醒了。
她第一次见衣天昊的母亲是在十五岁那年,她随父亲去拜访他的生意伙伴,那女人摸着她的头笑着说:“概概长大后给我当儿媳妇好不好?”
然后她一转过头,就看见了那个太阳般明媚的少年,一颗心便丢在他身上。在那漫长的追逐中,那女人总是温柔地给她加油打气。
那个永远充满活力的女人,怎么突然就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晁概,怎么办?该怎么办……”他像个惊慌失措的孩子,手捂着脸,她从未见过他这么脆弱的样子。
晁概伸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不料被他一把握住,顺势将她带入怀里。他将头埋在她的肩胛处,身体在轻颤。
晁概下意识想要推开她的动作,忽地就停住了。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拥抱,曾经让她那么期盼。不知为何,她发现自己并没有很开心。
走神间,忽然听到他问:“你的求婚还算数吗?”
嗯?这个时候?
“她一直希望我们能在一起,我不想让她带着遗憾离开。晁概,帮帮我,好吗?”
她拒绝的话,在他恳求悲伤的眼神中,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衣母在他们举办了婚礼后的第二个月就离开了,葬礼结束,衣天昊接管了家里的生意。他终于愿意停下来,许她后半生安稳无虞。曾经那么梦寐以求的东西,得到后竟一点都不觉得开心。
离开里斯本那天,楚澈问她:“你还爱他吗?”
后来晁概也问过自己,她爱衣天昊吗?
从她十五岁认识他开始,长达十二年的漫长追逐,她的眼睛从未看过别的男人。这些年她像跟自己较量似的,非要走到他身边,如今终于得偿所愿,却没有如愿以偿的幸福感。
09
半年后,楚澈终于复出,宣布与经纪公司解约,几乎赔得倾家荡产。开新闻发布会时,他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媒体一片哗然,揣测不断。
晁概看着屏幕笑,笑着笑着就哭了,心脏疼得她不由得蹲下来。这时,有人从背后轻轻托住她。
她转过头,看见衣天昊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她想假装若无其事,却终究捂着脸痛哭出来:“那枚戒指,明明在奥比斯都的许愿池里。”
衣天昊见她这副模样,心里明白了什么,满脸愧疚:“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爱上了别人。”
这些年他一直知晓她的心思,跟她结婚满足母亲的愿望,是他自私地利用了她的感情。
但现在,他为她感到高兴,由衷地说:“去找他吧。”
他们之前就说好的,在他母亲去世后,如果晁概愿意留下来他会给她很好的照顾,像亲人一般。可如果她想离开,任何时候都可以。
可晁概并没有立即去找楚澈,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哪怕这场婚姻是有名无实。
与经纪公司解约后,楚澈的演艺道路并不顺利,接到的都是一些小角色,他却演得极认真。慢慢的,大家开始认可他的演技,而不是只关注他的美貌。
蛰伏五年后,他终于演了一部现象级大作,从无演技的面瘫派变成了实力派的影帝。他终于不用再仰人鼻息,身边的绯闻对象换了一波又一波,唯独那枚戒指还戴在无名指上。
又一年,他宣布重返歌坛,主打歌的MV在里斯本拍摄,晁概是MV的收音师。
拍摄那天,她用围巾、帽子、口罩把自己裹得连亲妈都认不出来,当时刚好在下大雪,她的装扮并不打眼,拍摄也很顺利,一遍就过了。
拍摄结束后,楚澈就驱车离开了。晁概松了一口气,刚和导演交接完从录音棚出来,就看到楚澈从走廊那头走过来,而她没有戴围巾和口罩。
她愣住,僵着身子站在原地,脑子里飞快盘算着该用什么样的语气跟他说“好久不见”,而他已经目不斜视地从她身旁一擦而过了。
她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原来被在乎的人漠视是这种感觉,胸口像被千万根针同时扎下,绵绵密密地痛了一片,却找不到伤口。
她伸手捂住胸口,只想赶快离开这里。刚抬起脚就听见他在身后冷冷地说:“你的告白我接受了,求婚戒指我也收了,你打算始乱终弃吗?”
始乱终弃这个罪名也太大了,晁概立即回头反驳:“戒指明明是你自己捡的啊。”蓦地,她瞪大眼睛,“我什么时候跟你告白了?”
楚澈冷笑着从兜里掏出一支录音笔,按下播放键,里面传来她很苦恼的声音:“楚澈啊,我好像喜欢上你了呀。”
她仔细回想,应该是那年圣诞节她酒后吐的真言,前一晚她还在跟他告白,第二天却跟别人跑了,难怪他会这么生气。
她试图解释:“当时他妈病重……”
“那只是你安慰自己的借口罢了。”楚澈轻声打断她,“你跟他走,是因为你心里不甘心,他是你长达十二年的执念,你当时根本放不下他。”
他一针见血地揭穿她心底最不堪的心思,晁概羞愧得恨不得立刻死了才好。这时又听见他叹息着说:“我总要让你去试一试,看看在谁的身边你会更幸福。不然即使你留在我身边,他也是你的一根心头刺,会成为你这一生的遗憾。”
“现在你决定了吗?”他的声音像是穿过无尽山河和迢迢星月,轻轻落进她的心底,“要不要跟我共度余生?”
——原文载于2018年爱格1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