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散文)
我常常想起那只手。
手很白,但是不好看。它骨骼清晰,本来并不算胖,但因为病痛的关系,皮肤仿若布帘垂挂,被固定留置针的胶布扯出一道道印痕,大拇指下绑着数根棉签,虎口附近零星分布着针眼,针头接续着绵延出去的输液管,药液缓缓滴下去,维持肉体和人间。
爷爷最后几日,病容已经张牙舞爪地占据了他的脸面,我不敢看太久,生怕表情控制不当,便换了目标,常常注视着这只手。
病房总是忙碌,长辈亦是匆匆,但这些操劳,大体是与我无关的,便看着爷爷这只手,捂着另一只,也不觉得时间特别漫长。
这只手曾经是很好看的。
从小到大,爷爷一直是我心中头号美男子,是那种江南水乡青石板路上,穿着长衫行走的温和书生。但其实自我出生,爷爷已没有什么穿长衫行走的镜头,更多是穿着医师的白袍,在病人的围坐中开方子,或是按着规范流程,一遍遍洗手之后步入手术室,或者穿着的确良衬衫,抱着孙女看鸭子,或是躺在摇椅上,给孩子续编一篇永远完结不了的童话——姿势并不挺拔,但却是惬意的。
我在这样的惬意中,度过了我的童年。
时光如此轻快,也无比沉重,宛如呼吸。
现在回头追忆,只记得那种实质般的,艰苦的呼吸。
呼——吸——呼——吸——
这样的呼吸,控制了病房这方寸之地,撕磨着空气,震魂慑魄。
下午探病时,爷爷意识尚清醒,而第二次赶回,已是傍晚,车子沿着马路奔赴黑夜,便看着暮色缓缓压向天际,笼罩天地。
并不是没有预感的,但心底总有一丝希冀。总还有几天的罢,过完今天,还有下一天,再下一天……
至第二天,甚至乐观起来,爷爷呼吸平稳了,口齿有些模糊,但遭罪般的呼吸改善了,他跟妈妈叮嘱党费,妈妈问:“是二十吗?”他比了个一百二十的手势,妈妈点头,爷爷便说:“谢谢你”,然后便睡着了。
再过半日,便这样永远睡去了。
老家的丧葬礼仪,我并不很懂。
一条老街,一进老宅,叶落归根,灵堂设在爷爷出生的枫桥头,这些皆由长辈安排。
也有一些是爷爷生前叮嘱,他说他自小学医,16岁独立出诊,是穿长衫的,过去也要穿长衫,就穿长衫。
他说从小不喜欢和尚,便不请和尚。
爷爷在世,常言共产党员,有信仰,有追求,病重后嘱托我唯一之事,是安置好毛主席像,说去年最高兴的事情,就是我和先生两人拿到单位优秀,他接班有人。
要求还是过高,毕竟全国劳模,只能比学,估计是无法赶超了。
听奶奶讲,他创立青云卫生院,从几间诊室开始,攒到钱就再造几间,再添设备,慢慢扩建,直至三度搬迁新建。有一次下班,他打扫公共厕所回来,手里拿着拖把和扫帚,在医院门口碰到找纪院长看病的病人,向他问路,就让人去诊室等,等他洗了手过去,病人硬是不肯,说不能让清洁工给他看病。
年轻时爷爷身体就一直不好,当时条件艰苦,手术缺血,就自己挽袖子当血瓶,但自己血压也不高,一次术前低血压犯了,直接出溜到手术台下面,把病人和家属都吓得够呛。
而今风华少年,安详归来。
老宅旁边的水流一度是湍急的,世易时移,现今的枫桥边,只约莫保留了点流动模样,在黑夜里维持着静谧。
长辈们悲伤的时间被切割了。灵前堂后,尚有许多布置安排和忙碌,多少也有些怕触及肺腑,爸爸站在门口迎客,奶奶只握着爷爷的手,一遍遍抚摸手指,妈妈拿梳子给爷爷梳头,好爸和亲戚过来给爷爷添上吉祥物件……
我坐在爷爷旁边,与外间隔着两层麻布,空间半遮蔽地独立开来,给人一些缥缈的安稳感,只觉思绪震荡,时时觉得此处陌生,恍惚又觉仍伴左右。想劝长辈停下歇歇,转念又想也算慰藉;一会儿觉得灵前吵闹,忽而又想逝者喜欢热闹;亲友哀哭无法动情,做点小事又落下泪来。
时间依是流淌,街市仍然安静,守灵的夜有笑有泪,便只有一人在心中的了。
保佑亲友就再说罢,老爷子先顾着自己,把眼镜假牙收拾妥当,定要吃饱穿暖,看清路慢慢走,路上不要摔跤,顾好我们家这个最帅的小少爷。
痛定思痛,痛何如哉,此记。
2021-0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