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斯奎特到底是不是20世纪艺术家No.1?

如果说每100年选出且只能选出一位最佳艺术家,19世纪大概率是毕加索。那么20世纪呢?是安迪·沃霍尔吗?或者,有可能是巴斯奎特(Jean-Michel Basquiat)吗?

必须声明,在我偏爱的艺术家名单前十位中,巴斯奎特都不在其列。但这丝毫不重要,

任何一位艺术大师的卓越从来不以某一个体的喜好或厌恶为转移。

唯一重要的是,在过去40年里,巴斯奎特作品的市场价格一路飙升且丝毫没有止步之意。此刻,严肃、客观、公正地谈一谈他,或许恰逢其时。

(一)

上世纪80年代初,沃霍尔与巴斯奎特相识并“一见倾心”,他欣赏并提携巴斯奎特,与其说是英雄相惜,不如说是看到了自己身上没有的东西。这东西是什么?就是呼呼地往外喷薄而出的才华。

真正的才华是无法被掩盖的。一个作家朋友曾说,“这个时代根本不存在怀才不遇。”一名职业作家读另一名作家的文字,几页纸过后就知道他在文学界所处及应处的地位了。“哪有怀才不遇,都是才华不足。”

大胆猜测,沃霍尔当年看到巴斯奎特的作品时应当是震惊和嫉羡的,后者对于画面的掌控力和驾驭力旷古烁今。

画家们面对一张空白画布,闭眼就是曾经学习过的无数前辈大师,视觉记忆这时候就是创作者的最大阻碍。历史名作不看不行,看多了却忘不掉。这也是职业艺术家最大的痛苦——无法逾越前人之殇。

杜尚何以伟大,就是他干脆不在画布上做文章了,他把小便池搬到美术馆,说:这就是艺术。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小便池还就真成了艺术。世上本没有路,你另辟蹊径,也就成了路。

巴斯奎特不同,他没去搞行为、做装置,他只画画。一出手就花里胡哨、天马行空、无拘无束,斑斓绚丽的颜色诡异交织,毫无逻辑可循,但就是让你看起来既狂野又舒适,心潮澎湃、动力十足。不信你拿几根不同颜色的蜡笔,在纸上随便抹一抹,好看的几率有多高?

用色大胆、挥洒自如,看巴斯奎特作品的色彩,就有一种这家伙在搞大事情的推断。戏耍颜色都不能满足于他,他分明在操纵阴谋、憋着劲儿干坏事儿。目的只有一个:搞定你!而且是不费吹灰之力地搞定你!这就是掌控力。

再看驾驭力,字母、单词、线条、符号……总之,乱七八糟地一股脑射向你,如疾风骤雨,不由分说地一套组合拳,想象力无边无际却又通盘理性缜密。巴斯奎特凭一己之力创造了一种全新绘画模式——“视觉K.O”——粗鲁地挑衅着观众的眼睛。

事实也的确如此,80年代,美国各大美术馆的评论家、策展人都看得耸耸肩,忽然发现自己无从下笔评述这个只有22岁的黑人少年。他才22岁,即将冉冉升起,就那么成熟果敢,操控画面已然老炮儿。

没辙,十几岁时就看遍、临遍了巴勃罗·毕加索(Pablo Picasso)、保罗·克利(Paul Klee)、赛·托姆布雷(Cy Twombly)、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等无数上古先贤……

单说其画面的每个元素,你家孩子都会画,甚至比巴斯奎特画得更写实,更规矩,更精致,更细腻。但很遗憾,你家孩子充其量只能把小狗、金鱼、洋娃娃和爷爷画在月亮上一起玩耍,就足以被你盛赞为有想象力。

再看看巴斯奎特,巨幅画布上,多少八杆子打不着的小玩意儿交相辉映。这就是驾驭力,世间万物,信手拈来,怎么画怎么对,丝毫不遵守任何规章制度,这兄弟分明在肇事违章。就像国内著名艺术家曾私下感叹的那样:

“巴斯奎特干了全天下所有画家一直想干却没胆子更没机会干的事。”

而色彩狂野、画面饱满度充盈之后,一张伟大的画作还必须拥有一种气势——笼罩你的气势。

百年来,评价中国古代书画时有一个词:气韵生动。而用这个词来形容一张当代艺术作品同样奏效,但需稍作修改:气韵压迫。

当你站在一张画前面,越杰出的作品越能将你压迫、笼罩。继而,你将感受到压抑、渺小、自卑,想负隅顽抗,最终只得落荒而逃。这就是伟大作品的气,这个气既是气质,也是气势。

印象派之后,观众鉴赏一张画就是某种意义上的与之狭路相逢,它是否能带来视觉刺激,是否能震慑住你,决定了这幅作品的精神高度。

巴斯奎特有一部分作品惯用180×120cm,正好符合将观者压制住的尺幅。你的眼睛在和画面较量,十几秒后,你败下阵来,心中默默爆一句粗口,转身恹恹离开。

近代上两个让人有如此感觉的是英国画家弗洛依德(Lucian Freud)和瑞士雕塑家贾科梅蒂(Alberto Giacometti),前者粗粝之中的坚定与后者凌厉之下的彷徨摄人心魄。

印证此观点的经典例子是——罗马教皇英诺森十世之后人葛丝妮公主(Gesine Pogson Doria Pamphilj)对我们时尚芭莎艺术曾讲述过的一桩轶闻:

画家培根生前依据委拉斯凯兹的《教皇英诺森十世肖像》进行过诸多创作,但从未见过原作。而且即便他多次前往藏有这幅作品的美术馆门前时,都毕生未迈过门槛。

“培根始终没能克服恐惧,与他模仿的原作进行一场面对面博弈。”

何为旷世之作?这大概就是了。

(二)

除了摧枯拉朽的绘画能力,巴斯奎特的珍罕之处还在于创作时那份信马由缰的自由。如果他活到82岁,我宁愿臆测这自由是历经巧思设计后的“阴谋”,而他只活了不到28年,酒精、毒品和糜烂的私生活充斥其短暂的绘画生涯中,那就必定是才华的肆意挥洒与倾泻了。

此外,花边新闻亦加分:刚出道时的麦当娜(Madonna Ciccone)曾与巴斯奎特交往过。看过麦当娜60岁时演唱会现场的人无不叹服:阿姨是60岁还是16岁?这位女性绝对是个狠角色,不好惹、精力无比旺盛。而在她20多岁最能折腾的年纪选择和巴斯奎特恋爱,可想而知后者的生命力又该是何等恐怖级别。

艺术家分两种,有人用理性计算,小心翼翼地谋划着艺术之路,丝毫不敢走错一步;有人则靠荷尔蒙,横冲直撞地闯进艺术史,狠狠在上面划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又丝毫不眷恋地溜走,十足一个疯子。

而这种野性的肇事者形象往往是每个领域的顶级人士都想成为的,爱因斯坦、迈克尔·乔丹、乔布斯、马斯克……这些人身上都具备一个共同点:

打破常规,创造奇迹。

所以于收藏家而言,看似竞拍的是一张巴斯奎特,实则在用巨款投票,选择的是一种价值观契合和精神共鸣。

是在买一张画吗?不是,是在彰显自身的与众不同——真金白银地用财富再次肯定与赞美了勇敢、无畏、才华、创造力等这些人类自古以来就倍加推崇的精神品质。

更甚之,于巴斯奎特而言,连英年早逝都是一种必将被载入史册的宿命。在艺术界,顶级天才早逝犹如一战封神。同行里,上一个“受益”者是梵·高。如果梵·高是真“疯”,那么巴斯奎特就是真“野”。

你能想象他82岁德高望重的样子吗?全球各地举办回顾展圈钱?为商业品牌站台走穴?给孩子们签名、合影,做个慈眉善目的黑人老爷爷?想想都觉得是一种亵渎吧。当一个小屁孩儿指着巴斯奎特问你会什么,后者笑嘻嘻地说:我会画涂鸦,你看墙上那些,都是我画的。是不是想都不敢想,后背一阵凉……

这可不是巴斯奎特的精神,他就是反叛的代言人,不能听话、不能乖巧。就像没人可阻挡乔丹绝杀、没人能让乔布斯接受手机按键、没人能使马斯克不心心念念着太空、火箭一样,巴斯奎特必须惊世骇俗、必须空前绝后,其一生犹如炙热火焰,熊熊燃烧、匆匆熄灭——这还是宿命。

转念一想,不愧是深谙消费主义商业逻辑的波普巨星安迪·沃霍尔,不敢想象当时的他如果兴之所至开一家画廊,会不会成就一番画廊帝国伟业。

作为纽约艺术界一哥,他慧眼识金,亲手挖掘并捧红了巴斯奎特。他深知后者出身中产,却帮其编造了贫民窟少年逆袭剧本。带巴斯奎特参加展览、为他介绍人脉、亲授公关话术……大哥做到这个份上,着实无可挑剔。

因此在1987年沃霍尔去世后,作为小弟的巴斯奎特彻底崩溃了。前者犹如导师、密友、教父一般地存在于其21岁以后的人生中。翌年,那该死的曾带给过他灵感的毒品,终于彻底结束了其生命。指针止于1988,巴斯奎特时年27岁零234天。

才华、八卦、早逝、巨星加持,巴斯奎特在艺术史上胡了一把大四喜(最大牌面),继而掀翻了牌桌绝尘而去。前无古人,极大概率也将后无来者。

(三)

那么至此,巴斯奎特的艺术生涯是否毫无瑕疵?当然不是。

一个对于评判大师中的大师更至高且苛刻的标准是:

有不少于两个被学术、市场双重认可的系列作品。

在这一点上,如开头所说,毕加索亘古无双。而巴斯奎特,巅峰期太短,纵观他一生创作,1982年的作品堪称石破天惊,但生前晚期之作已显露疲态、创新不足。某种维度上,你可以说巴斯奎特创作了上千幅作品,也可以说那些都只是一幅。

而此刻,早逝竟令其免遭指摘。因为一定有人辩解,如果他多活十年,谁知道又能创造出何等惊世之作。

你看,生命戛然而止之时,艺术史就盖棺定论了。对于注定要不朽的人来说,这似乎可被称作一种幸运?

没错,在艺术史中举目四望,巴斯奎特都堪称天赋异禀,但也绝非天降神物。其作品艺术史脉络清晰可见,毕加索曾言:塞尚是我们所有人的父亲。须知,一切创新皆来源于继承和推进。正是有了那些彪炳卓著的“父亲”“祖父”,才塑造出绝无仅有的巴斯奎特。

回到开头那个问题,巴斯奎特有无可能是20世纪艺术家第一人?客观来讲,似乎只要安迪·沃霍尔还立在那,这个问题就无法给出答案。

但,梳理自1988年以来至今全部欧美艺术界的黑人艺术家名单,有人显露过哪怕半点能与巴斯奎特平起平坐的迹象吗?

真期待何时再出个这样的家伙啊。

作   者

齐  超

资深媒体人、专栏作家

《时尚芭莎》艺术版块负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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