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锅肉】开弓没有回头箭
(文中所涉人与事,均为虚构,列位切勿对号入座)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桀骜不羁的青春年少,但是汪启有。汪启是父母的幺儿子,四十岁才有的他。他头上有春花、秋月、夏荷、冬梅四个姐姐,他父亲却给他起了个单名“启”,意味着他才是开启门风、继承家业之人。
幺儿子生来就是被溺爱的,汪父在汪启上小学不久就去世了,汪妈就更加溺爱这个络担儿子(最小的儿子)了;幺儿子天生就有一种我行我素的特质,汪启读书一直很好,从小学到初中总是当班长,这反而更加助长了汪启跋扈的性格。老师本来扳着指头算他是能够考进县一中的料,谁知道他却放弃了升学考试。他要学美术,县里没有美术学校,他打听到邻县的工艺美术学校是鄂东地区的一面旗帜,就自费去那里学画。三年学成归家,汪妈也不指望他升官发财,只要他安心窝在家里就阿弥陀佛了,哪想到他是每天早出晚归,五烟不见六烟。家里田地荒了,老妈妈只有自己干;干不动了,叫四个女儿和姑爷们轮着回家里帮一下。
汪坳有人去镇卫生院看病,在镇里看见汪启在街上给人画像。画的还挺像。汪妈不信邪,画个像还能当饭吃?晚上就问儿子:“你真把画画当成你一生吃饭的手业(艺)?”汪启回答:“不然,我学它做么事?”汪妈搬出老黄历:“我只听说工农兵学商吃香,冇见过画画的出头。”汪启懒得理论,径直进屋去,汪妈跟进去说:“你看这屋子,是我和你伯成亲时候造的,比你大姐还大。塆里人家这几年连着旧屋翻新,我家这屋子也该推倒重造吧,你伯留给你的家业,你自己拿主意,你姐你姐夫他们只能帮衬你。”汪启想也没想,就跟他妈说:“这屋不是挺好的?我去景德镇写生,人家几百年的老房子还在住人呢!”
汪母说不过他,就把儿子的话传给女儿女婿们听。汪夏荷的丈夫李东望是搞建筑的,立即带话给汪启:“景德镇是青砖瓦房,咱家是土坯房,不能比的。”汪启也有证据:“人家王茅屋塆的茅草屋还住了好几代人呢。”姐夫终究不姓汪,也没空跟这个弟弟细究。
冬天,汪启出门的次数少了,待在家里的日子多了。老母亲想跟儿子多交流一点农村的人情世故,汪启只是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迈出半步。不巧塆里有位老人没熬过冬天,辞世了。汪妈跟儿子说:“塆中有老人辞世,你是年轻后生哥,要去出力抬龙杠(抬棺材)的,到时候记得过去帮忙啊!”汪启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出木(出殡)那天,有人在门外地喊:“汪启,抬龙杠去啰!”喊了三遍无人应,那人就自己去了。汪妈在事主家帮忙,没看见儿子去抬龙杠,晚上回来独自叹着气抹着泪:“他伯呀,造孽呀,抬龙杠这么大的事,说好的事,他居然不去呀,到时候我死了,怕是没人抬呀,怕是要烂在这屋里呀。”姐姐们听说这事,觉得这个弟弟太自我,不讲人情世故,不讲礼尚往来,迟早要给老母添麻烦,纷纷回家谴责他。
汪启哪里经得起这番轰炸。不都是平头百姓吗?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哪有如此多讲究?好吧,此处不容爷,自有容爷处!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呀?给家里留个字条,就管自己走了——
汪启立志出乡关,画不成名誓不还。埋骨何须汪家坳,人生处处有青山!
汪启背着画夹,呼吸着自由的空气,自信人生从此可以信马由缰,驰骋四方。汪启就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别人都往南边求发展,他却计划沿着京九线一路向北,沿途在阜阳、亳州、商丘、聊城、霸州等几个城市下去,写生、采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选了一趟慢车,在车上美美滴盘算。不料想,经停麻城时,下去买泡面的功夫就把钱包丢了;阜阳到站后,身无分文的汪启瞬间变成盲流!头一件事:吃饭,得要钱!在车站广场不惹眼的地方,汪启把行李包垫在屁股底下,支起画板,偷偷地在画板背面订上一张纸,上面似有若无的写了两个空心字:画像。
一对年轻人刚吃过早点,往候车厅方向走去,看见了支着画架的汪启,私语了几句,大概觉得时间充裕,男生牵着女生就走过来,叫汪启给他俩画像。仅用了十来分钟,汪启给俩人画了一幅速写,简洁又传神,女孩子喜欢的不得了,问汪启要多少钱。汪启想了想:“这样吧,你们请我吃一根油条就行了。不过,帅哥去买油条,美女给我再做一会儿麻豆(model)。”汪启边吃油条边画像,一会儿就招来了一圈人围观。当他把第二张个人画像递给女生时,两个年轻人连说了二十多声谢谢。后面已经有人排队等着画像了。
阜阳站给人画像小有斩获,汪启找到了一点“画家”的感觉,补买了一张去亳州的火车票,盘算着在亳州找个扎眼的地方,要仔仔细细地替人画像,让人见识见识我汪启的实力。在亳州市中心最热闹的曹氏公园,汪启远远地支起画板,以草木建筑为主题,画了几张速写,熙来攘往的人们没有谁在意他。汪启静静地摹画,人们默默地往来,一切都如这座安静的小城。没人找汪启画像,汪启也没找人画像;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不会发生。汪启有些遗憾地回到火车站,买票北去商丘。坐在车上,汪启把阜阳和亳州暗暗对比,觉得阜阳多些铜臭味,亳州自有书卷气。商丘更比亳州有底蕴。汪启不好意思支画架了,心比天高的汪启还有自知之明的,他怕自己在这座古都面前露怯。找了家小旅馆住下,他想浮光掠影地看看这座城。
在一家超市门口,老板正责令员工撤除一批新挂的手绘海报,汪启一看便知,设计者急于展示自己的才艺,用色过度,海报色彩很美,画风很炫,却没有突出主题。汪启忍不住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问明老板的意图,在一张白纸上,简笔画出一挂短鞭炮,正在炸响,火花飞溅处,9.99三个粗线条数字格外醒目,数字底下勾画一条跃然的红鲤鱼。老板点头:就要这么简单地告诉顾客,要过年了,鲜活淡水鱼优惠酬宾,只卖九块九毛九一斤!超市老板觉得汪启这小伙子脑子活、点子准,问了一些个人情况,推荐他去徐州一个朋友那边看看,那是更大的一家超市,广告部员工都放假了,春节期间急需临时工!离家一周后,汪启在商丘临时变向东去,在徐州一家大超市的广告部蛰伏下来。他想,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面上,不会有人找他了。
春节过后,超市的广告部有些员工不来了,汪启自动留下。广告部通常比其他部门空闲,只在重大节假日时候忙一些。汪启年轻,手脚又快,干完超市的活儿,有大块时间自由支配:白天得空,就去市郊采风画画;晚上自己对着白天的画稿琢磨,乐在其中。他很享受这种状态,至于待遇,他才不在乎呢。
闹非典那年的9月,汪启居然在自己上班的地方碰到了熟人!那天汪启正在埋头手绘迎国庆的海报,有人敲门进来,操着浓重的鄂东口音的普通话问:“师傅,这是储运部吗?”汪启一惊:“是你!”来人是跟着二姐夫(汪夏荷的丈夫)李东望做工程的李三贵。原来,李东望在徐州绕城高速工程中接了活儿,他的工程队所有的食材都由这家超市提供,李三贵就是来运菜的。李三贵告诉汪启:你走后,你老娘就病了。你四年多不回家,估计老人这病也好不了。李三贵一走,汪启立即辞工走人。他知道,姐夫李东望会来找他的。
没错,李东望当晚就到超市来找小舅子了,他想要帮助这个自以为是的年轻人学会担当。汪启却早已坐上了北去的火车。在济南停了几天,他想大城市的超市更需要有个性的广告设计吧?几乎每一家超市回复他:我们没有广告部,所有的海报都由信息部提供,信息化时代的海报都由电脑操作,批量生产。坐在趵突泉公园的长椅上,汪启发了一天呆,趵突泉不出水人们照样生活,超市海报不需要创意买卖照样兴隆。原来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如此的无足轻重!
继续北上。汪启不再选择大城市,像候鸟一样穿梭于京津之间,廊坊成了他暂时的栖居地。认识了几个地道歌手之后,汪启也尝试着做个流浪画者,还学会了跟城管打游击;每逢京津有大型美展,一些边缘画家便在廊坊自费设展,汪启就过去打点零工;最理想的时候,是电影院里新片将推未推之际,制片方的海报尚未送达,汪启提前给电影院送去手绘海报,有时候一张海报能够换一张老人头。听说保定那边有不少老乡,各行各业都有,汪启也偶尔过去联系一下,跟他们有了断断续续的联系。
2010年冬天,汪启从老乡那里了解到,母亲去世。汪坳二三十岁的年轻人都外出了,但是抬龙杠的16人一个不少,年龄最大的已年近六十了。
每每想起离家时留下的那张字条,汪启只有苦笑。出来十几年,依然一无所成,当年的豪气消散殆尽。有人劝说汪启,该成家了。汪启摇头,不敢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