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垄上行】想您时,您在心田
想您时,您在心田
1988年新正月,初春,天气还是很冷。
开学的日子快到了,我要上学去了,我的高中生涯只剩下最后半年。奶奶说,她来帮我定棉被。其实从上高中第一天起,我就学会了定被子。每次我定被子时,奶奶只需要在旁边指点一下,我基本上可以独立完成的。但是这一次,奶奶坚持着要给我定被子。
奶奶的手提烘炉已经不热了。我到灶下给她添了一点火炭,埋进烘炉的草木灰里。我注意到,厨房柴囤里储备的硬柴已经不多了,一趟正月过年下来,烧炭的片柴快烧完了。
我把已经有了热力的烘炉放到奶奶身边,借口说出去有点事情。
我家在对面山稻场边有一块叫做长丘的责任田,田边上有棵老树,高高的树杈上有个喜鹊窠,是两年前就搭上的,原来的喜鹊一家早已搬走,这个喜鹊窠就成了麻雀、灰鹊、乌鸫等各种杂鸟的临时落脚点。我要爬上树去把这个废弃的喜鹊窠捅下来,那一堆搭窠筑巢的树枝烧成火炭,足够我奶奶装烘炉,抵御早春寒气。
我扛回一大捆枯枝木柴的时候,奶奶已经把我的棉被定好了。她问我哪儿弄来这么大一捆干柴,我兴奋地告诉她,刚才捅了一个鸦鹊窠,够家里烧一阵子了。奶奶居然有些不开心了:你怕冷,你都知道盖棉被;这天寒地冻的,窠都没了,鸦鹊住哪里去啊?
我告诉奶奶:鸦鹊窠早废了,现在只是一些麻雀之类的杂鸟临时用用的。
可是奶奶依旧不依不饶,一直到晚上睡觉都没给我好脸色。
那棵被我捅掉喜鹊窠的老树,还未到发芽吐叶的季节,依旧光秃秃地立在我家责任田边。
这是一棵木梓树,我熟悉它就跟熟悉我的手足一般。它三月返青四月开花五月结子,六月就有山咋子(知了)来它枝头高唱;赤日炎炎的七月正是双抢的忙季,我们却不敢在这棵木梓树的浓荫下歇气——因为木梓树也是毛辣子的栖身之所,在它的老干龟裂的树皮上,蠕动着一丛一丛的毛毛虫。
只在秋天,尤其是深秋,木梓树的叶子由青转黄,由黄转红的时候,它枝头的木梓也到了采收的季节。摘下木梓,晒干后,外壳由青褐色转为黑色,自动爆裂,白色的种子就露出来了——这才是可以拿去供销社换钱的木梓子。
上高中之前,每到秋收时节,我的登高爬树技能就派上了用场:摘桐籽、采木梓。每到放学,回家把书包一扔,就背了个竹箩儿,去田畈里找有木梓树、油桐树的地方,虽然生产队已经有专人采收过一遍,但是那些零零星星的遗漏在枝丫间木梓和桐籽依然勾引着我的目光,唆使我爬上去,一遍一遍地爬上去,搜寻。深秋的天气很凉了,木梓树上的毛辣子们躲得无影无踪,正适合爬树。
上高中以后,因为住校,基本没时间再去爬树采木梓、摘桐籽了。这一回早春爬树捅鸦鹊窠,是我高中时期难得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是做了语文老师以后,翻阅的教学资料多了,才明白鲁迅散文里出镜率很高的乌桕树就是我老家的木梓树!
乌桕之名,据说源于乌鸟(乌鸦)喜食树籽而得名。按照代代相传的老说法,乌鸦的食谱以腐殖质为主,坚硬且有苦味的木梓(乌桕籽)应该不太受乌鸟欢迎。我在老家也的确少见鸟雀啄食木梓。我国古代就有取木梓榨油做油漆做油墨的做法;乌桕叶又是手工织染业中加工黑色染料的原材料。这大概才是木梓树又叫乌桕树的可靠的根据吧。
乌桕树在江浙一带,是很好的景观树,很多的街道两旁就种乌桕树做行道树。比如杭州的保俶北路,两旁的乌桕树,从春到秋枝繁叶茂,大半年是绿色的,遮天蔽日;只在秋天的最后三个星期里,渐渐黄、渐渐红,等到冬日的朔风起时,一夜之间吹落得干干净净,树下行走的人们又可以晒到暖洋洋的初冬太阳了。
在温州泰顺,有一座古老而著名的廊桥北涧桥,桥头溪边的三棵千年古树之中,有一棵就是乌桕树。因为这棵乌桕树春夏秋冬四季景致不同,它在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心目中受欢迎的程度,远远高于身边的两棵千年古樟。
秋分过后,白昼一天天地短了,夜晚一天天地长了,气温一日比一日凉下去。此时,杭州城里保俶北路的乌桕树还是郁郁葱葱的,大别山以南老家那边的木梓树正在悄悄变黄吧。虽然久居城里,不知季节变换,但明白人还是会明白:搁在30年前的80年代,这样的日子又该翻出棉絮,要定棉被了。
1988年初春那一次奶奶给我定的被子,是她生平最后一次给我定的被子。我高中毕业不久,奶奶因为罹患癌症而病倒了,几经辗转求医也没有再好起来。奶奶走后,我一直在想:大概奶奶早已觉察了身体的不适,不然,她何以那么坚决地要给我定被子?!
那天,是我懵懂年代的最后一次爬树;
那天,是奶奶有生之年最后一次给我定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