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朱店,走过我自己-2
垱儿塆的老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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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每个男孩子的少年时代骨子里都有过叛逆。我的叛逆集中表现在十岁前后跟姐姐干仗。因为在姐妹兄弟当中,我姐是老大,她在家里做事多又很会做,为我和弟弟妹妹做榜样;她又有狠,长替爸妈训斥我们,管这管那。我不敢反抗爸妈,可我敢跟姐姐对着干,毕竟她也大不了我几岁。
有一回大集体分稻草,稻草比较轻,我姐说,把四小捆稻草重新组合,捆做两大捆,我不愿意这么干,用葱担杪子一头杀了一捆稻草就卯起来跑(撒了欢地跑),我姐追上我,叫我把葱担给她,挑这么轻飘飘的担子就用扁担,别浪费了葱担。我觉得姐这样说,是在众人面前出我的丑,当即把葱担上的两捆草一甩,拿起葱担就要刺她。我姐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哪里见过拿葱担打架的阵势,吓得大叫着哭着跑回家去了!到吃饭的时候也不见她出来端碗。
我妈拿扫把狠狠地揍了我,声称不让我吃饭!因为我姐跑了!!
我姐从小就是胆小怕事的人。因为胆小怕事,所以生怕弟弟妹妹闯了祸,大人交代的看好、护好、教好弟弟妹妹,她从来不敢有丝毫懈怠;所以对弟弟妹妹严厉,就是不让弟弟妹妹惹事端,是她那个年纪所能采取的最好的保护方式。也正因为胆小怕事,姐姐的所谓“跑了”从来就不会是离家出走,而是跑回娘家去啦!
对啦,我姐是抱养的。是在她出生后半岁大小抱来的,她的生身父母是垱儿塆的,父亲姓南,母亲姓周。我姐是她生身父母的第五个孩子,老幺。可是出生后赶上周妈妈奶水不足,嗷嗷地哭,哭到嗓子沙哑,脸色发青,脑袋发胀,也没法子。巧的是那时候我妈生的头胎孩子,没养几天就跑了(夭折了),我婆怕她伤悲过度,跟我爸一商量,就托人把我姐从垱儿塆抱养过来了。我姐和我妈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是吃她的奶长大的,所以直到今天,这对母女的关系比之我妈跟其他子女的关系,要好很多。
我姐被我一葱担戳回垱儿塆去了,我妈发狠,我不去把我姐找回来,就不给我饭吃!我已经挨过扫把柄的威力,我知道我妈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我只有乖乖听话,去垱儿接借我姐回家,才是唯一的出路。
刘家塆与垱儿塆相隔不远,站在铁路坳学校后山的岗顶上西望,甚至可以看到垱儿塆最东边那户人家的房子:那就是我姐的生身父母南伯和周妈的家。我从刘家塆和铁路坳共同的背后山的西边走过,逆着渠道走,走过那个叫做”棉花湾”的洼子地,走过铁路坳和畈上塆之间的水界——一眼大池塘,从畈上塆的北边稻场上穿过,一道南高北低的田冲赫然在目,隔了这道田冲,畈上塆的对面,就是垱儿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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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妈可能是垱儿塆最勤劳最爱干净的女人。无论四时八月,还是逢年过节去垱儿塆,总见她忙里忙外,把家里收拾得妥妥当当、利利落落的。我那次去垱儿塆接我姐,因为自知理亏,就在周妈家门口的坡下待着,不肯进屋。周妈是何等精明的人,饭前这抱出去的络担女儿刚回来,饭后这女儿的弟弟就跟来了,她拍了拍身上的围裙,下了坡,要拉我进屋去,一个劲地数落我姐:
“这个细婆娘,我说啥,冇时冇节的,她回来有么事好事?一定是惹祸了、做翘了!”
我不肯跟周妈进屋,凭她拉我也不进去。拉拽过程中,周妈看见了我手臂上的红埂子,知道那是扫帚柄印子,又开始数落我妈了:
“我的个妹伢儿(周妈一直叫我妈妹伢儿),打伢儿么果舍己,嘚长一道埂子,唉哟喂,速了哇!”
“不打?不打他不长记性!几大一点伢儿,就拿葱担戳人,长大了就会杀人放火了!”我背后的山梁上传来了我妈的回应声。原来我妈一直在我后面远远地跟着我到了垱儿塆!
周妈见这情形,也猜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反过来却安慰我妈:“那是伢儿拿葱担做做样子,哪敢真的戳人哪?果点伢儿,驮得起葱担来就了不得,哪还打得到人?”回头又冲着平哥哥(我姐的二哥)喊道,“你个死伢儿,还不叫你细妹儿出来,跟刘家亲娘回去?!”
平哥拉着忸忸怩怩的我姐从屋里出来,把她的手交到我妈的手里。我妈只顾着牵着我姐的手,也不搭理我,一前一后地就往回走。
周妈看我落在后面,就跟我说:“苕儿呃,自个的姐,到哪儿她都会罩着你,你驮葱担打她,好现苕啊。二回不能这样做哈,再跑回来,怕是你妈来也接不回去的喂。”周妈是从不说重话的人,但她这番话怎么听都很有分量。
垱儿塆南伯、周妈身边有四个孩子:大珍姐、秀珍姐、旺哥、平哥,他们在艰难岁月里相互扶持,都相继长大成人,如今都是对社会有用之人。我姐若在他们身边,就是最小的那一个,是备受呵护的幺妹。在我家里,姐是老大,成了弟弟妹妹的向她看齐的目标,是受气包。垱儿塆跟刘家塆很近,南伯和周妈一直关注着这个抱出来的小女儿的成长。周妈菜地里种的菜“多得吃不动了”,她就装了满满一篮子提到我家来,叫我们帮她吃;家里孵了小鸡“多得养不下了”,她也会捉几只送到我家来养。总是会找个由头来看我姐的。
我姐跟垱儿塆周妈不搭肉,嘴也不甜,每次周妈来了也不叫,倒了一杯水,只是在旁边站着傻笑。周妈跟我和弟弟妹妹的话反而多过我姐。我爸我妈也把垱儿塆视作抵手亲,每年正月初一拜年首选垱儿塆南伯周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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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在我姐抱养到我家之前,我家在垱儿塆还有一门老亲戚,如果不是我婆主动断了这门亲戚,可能至今还在走动。
这个老亲戚就是我“水儿”姑爷家。
我记得当年的“水儿”姑爷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看上去比我爸要大个十几岁的样子。每年春节初二或初三的样子,他总会来刘家塆给我婆拜年。大概是垱儿塆挨得近,我家里有什么急事大事,“水儿”姑爷也会及时过来出力帮忙。
如果没什么活儿干,“水儿”姑爷就多一条长凳子,自己坐在堂屋下手方,有一支冇一支地抽着烟,陪着他抽烟的是我爹。“水儿”姑爷长得黑瘦,眼窝深陷,身板单薄,在升腾起来的蓝色烟雾笼罩下,总显得有些苍老。如果我不叫他一声姑爷,外人一定以为“水儿”姑爷跟我爹是兄弟。
“水儿”姑爷话不多,跟我爹(立德爷爷)一起抽烟的时候,主要是我爹提话头子,他跟着应和一两声,很少见他讲什么远近的人和事。他也不大叫人,偶尔叫一两声也只是跟我婆喊:“毑(浠水方音念me,专称呼母亲),我来了!”或者:“毑,我回去了!”
大约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回“水儿”姑爷来送节(节日送礼),我婆拒绝了“水儿”姑爷送的礼肉,热泪盈眶地跟“水儿”姑爷说:“水儿,以后我们两家就不要再走了,大伢儿死了十五六年了,你早已不是刘家塆的姑爷了;这些年你还是做到来孝敬我,真的是仁至义尽了!我记得你的情义,我教大伢儿在那边保护你,保护你全家。啊!”
不善言辞的“水儿”姑爷也没多说什么,放下礼肉就走了。我婆望着礼肉,呆坐了半天才缓过魂来。“水儿”姑爷再也没来我家过。我不知道我婆说的“大伢儿”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叫他“水儿”姑爷。
我爸在1987年把祖坟山上近三代的坟茔稍作了修葺,在南家大塆山洼子里,有座不起眼的孤坟,我爸也竖了一块碑牌,上写着“故先姊刘菊兰之墓”,我才知道我爸头上还曾有过一个姐姐,就是我婆嘴里的“大伢儿”,按乡俗我应该叫她“大爷”(大姑姑)。
大爷生于民国28年,一出生就跟着爷娘跑反,日本人走了后,又带着大弟弟沿街乞讨了三年。没吃过一顿饱饭,没读过一天书,扁担放倒她也不认识那是个“一”字。
1954年我爹(元成爷爷)因常年的肺痨病而撒手西归,把我婆和四个孩子留在世上吃尽苦头。那一年大爷15岁,作为长女她要和我婆一起撑住这个家,下面还有三个年幼的弟弟妹妹:大弟十岁,正在读小学;二弟八岁,得着水肿病;小妹还在襁褓里,嗷嗷待哺。
1955年,大爷16岁,这在农村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经人做媒,我婆万分不舍地同意了亲事,把她许给了垱儿塆的水儿,一个肯吃苦的穷人家的小伙子,他跟大爷年纪相当。
1957年初,我婆和我爹(立德爷爷)再组新家,我爹是农协代表,赤贫分子,吃苦肯干,是一把劳动好手。因他的到来,我家家境稍有缓解。1957年底细爷(小叔叔)的出生给贫弱之家带来了喜气。
大爷18岁那年,已经做好嫁给“水儿”姑爷的准备。大跃进、大年钢铁如火如荼,本以为好日子屈指可数,孰料四年三灾接踵而至。穷人家都揭不开锅,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婚事就搁置了。身体瘦弱的菊兰大爷是在最饥饿的1959年染饿疾去世的,走的时候,20岁的大姑娘,体重不到50斤!
“水儿”姑爷没有娶我大爷成亲,却依然以女婿的身份,在我婆跟前尽孝十几年。即使两家后来不再走动了,在铁路坳、在垱儿塆、在朱店街上,只要碰到他,我还是尊称他一声“姑爷”!
“水儿”姑爷的实际年龄跟我菊兰大爷差不多,只比我爸大五岁左右。可是他看上去比我爸老那么多,看来也是吃尽了生活里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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