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出生的80年代
80年代的零食是大白兔奶糖。“上海冠生园”几个字就能勾起对糕点的馋虫。以至于多年后女儿要在南半球买$15一盒的大白兔雪糕,我毫不犹豫。北京烤鸭、东来顺涮羊肉、苏州松鹤楼那是档次,是老字号。北京隆福寺小吃店那时曾是北京人的食堂,如今已不复存在。上海南翔小笼包咂上一口都是香得眉毛都要掉了。
80年代在北京的红墙蓝天下人们还穿着蓝灰色衣服的时候,上海弄堂里走出的姑娘的时髦也已经出了名。80年代的精致女孩,人人都有一件的确良衬衣。那时的人们戴着蛤蟆镜,穿上喇叭裤,听着卡带,就是潮流了。
80年代的童年,没有手机和网络。
80年代,男孩子一把玩具枪能玩很多年。女孩子一个洋娃娃可以度过整个童年。一个电子琴就要妈妈攒下整整一个月的工资,大人从不为收拾玩具吼孩子,因为家家都简洁,没东西可收。
80年代的童年只羡慕自己没有一休的聪明脑子。
80年代流行的儿童歌曲是台湾电影里的《世上只有妈妈好》,《外婆的澎湖湾》。大街小巷唱着《希望的田野上》,《年轻的朋友来相会》,苏芮的一首《酒干倘卖无》唱哭了多少人。一枚《橄榄树》连结着游子的心。崔健一声嘶吼,让中国摇滚乐不再是《一无所有》,这种精神就是一颗永不停歇滚动的蛋,现实这块石头虽然坚硬,可蛋才具有生命力。
85年英国威猛乐队在北京工体和广州举办了两场演唱会,北京很多机关单位员人可以领到票。1987年费翔唱《冬天里的一把火》的时候并不知道这把火日后会有多烈,更不知道何时倏然熄灭。我自己拿火柴棒烧成灰画上眉毛,跑到外面玩,跌破了膝盖的表皮层,回来妈妈继续在一个磁带播放机前忘情地听着这首《一把火》,看不到我。
那时的《西游记》和《红楼梦》今天还是经典。那时学好多遍,才能讲一句《上海滩》里的粤语的“浪奔浪流”,许文强和冯程程一眼万年。在大人出去的时候我也把沙发垫拆下来盖成小房子在里面偷看金庸的江湖《射雕英雄传》,虽然那时不明白所谓江湖其实就是情谊。日本电视剧《血凝》让山口百惠成为一代人心中的女神。
电影《庐山恋》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开启了“中国银幕第一吻”。《少林寺》的老套剧情今天看来不值一提,但是演员真枪实操和《牧羊曲》响起的时候的那份纯真都依然还在。
谢晋拍的伤痕三部曲之一的《芙蓉镇》中结尾那句“活下去!像牲口一样地活下去!”让我们知道曾经有那样一个时代让我们无法忘却。
中国第五代导演陈凯歌导演的处女作《黄土地》打破了惯有的画面平衡,黄土地占了画面的四分之三,辽阔的天空却只露了眉梢,空间的辽阔和信天游的音域的宏远之下,是对深刻的贫穷的反思。
1988年老谋子凭借中国颜色里最具文化符号的一抹红拿了柏林电影节金奖。
84年侯孝贤在台湾拍摄《风柜来的人》,几年后在北影读书的一个孩子看到了热泪盈眶,他第一次知道除了革命文艺,你我一样的普通人的故事也可以这样放大了搬上银幕。85年罗大佑在台湾邀六十多位华语歌手录制《明天会更好》。
对于大陆而言,80年代的台湾是亲切的,80年代的香港是个充满了吸引力的有活力的丰富的远方。
80年代的演员是刘晓庆和陈冲共唱姐妹花的时代,是大家悄悄播放歌手邓丽君的时代。1986年舞者杨丽萍翩翩跳起了《雀之灵》。1987年中国第一个现代舞实验班在广州举办,沈伟后来从这里走到了林肯表演艺术中心,成为唯一一个获舞蹈尼金斯基奖的华人。
运动场上许海峰实现了奥运史上零的突破。中国女排七战七捷。
恢复高考之后,沉寂了太久的人们在80年代如饥似渴地阅读,热烈地讨论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朦胧诗……70年代末种下的现当代诗歌的种子在80年代结了果。84年的成都星星诗会两千张门票一扫而光。那时候没人讲“文艺青年”这个词,因为几乎人人都爱文艺。
肖全拍穿白色长袍的三毛,也拍穿长袍子的易知难,易知难那张脸一看就看了三十多年还是丰富。
任曙林拍下了属于青春密码的八十年代的中学生。
1984年,任在北京171中学,拍下《下过雨的操场》,画面干净、色调幽蓝,白裙女孩拿书蹚水而过,早期的胶片还是映出了清秀倒影。老狼特别喜欢这张照片,多年后再仔细端详,发现角落里竟还有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孩,他当时热泪盈眶。瞬间感觉那就是他。
80年代开始兴起拍婚纱照,没有几大册,一张就是一辈子。那时候的爱情,什么都没说,却又像什么都说了。
那时的海南整个一个小渔村,没有国际度假酒店。改革开放一声春雷,深圳开始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年轻人。
80年代是余华辞掉工作以写小说为生,王小波写《黄金时代》的时代,莫言写的《红高粱》被带出国门。身在国外的知识分子大胆直率地反思。全国上下掀起一股读朱光潜、李泽厚的美学热。这些学术领域的名词变得不那么陌生。
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始于1984年,终于1988年
80年代辞了物理研究所工作写诗的翟永明以其女性视角的诗歌震撼文坛。
80年代,北岛有诗:
“那时我们有梦,
关于文学,关于爱情,
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
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诗人北岛和芒克
要我说梦还是要继续做。因为梦本来就是不在乎碎不碎的。
年轻人还是要以梦为马。
今天的年轻人可以在身体上周游更广阔的世界,思想上要更具包容性、可能性才能有更丰富的生命体验。
毕竟我们每一个个体,都是有关联的。
有人讲:
对80年代的浓浓怀念和对当下的种种不满,都是难以克服的时代病。它如同疫情,无论是否感染,你都无法在真正的意义上摆脱。
我想说:
即便如今的社会步入了中年,80年代仍是一个社会的青年时期。不会怀念、反思青春的人,等到了老年,也同样不会怀念和反思中年。80年代无论在社会建设、经济建设还是文化方面,都不成熟,但是它年轻、真诚。
文艺复兴的精神是什么?是一千年禁锢之后人的觉醒。
80年代也是中国短暂的文艺复兴。
那时的中国除了歌唱集体主义外,有了歌唱个人小我的流行歌曲。从只能看革命文艺变成可以表达世俗生活里普通人的感情。那种感情的表达是一种权利。
念书时有一次听敬一丹来学校做讲座,讲她当时下乡插队,难得看到车,看到卡车经过,感觉找对象能找一个司机就太好了,司机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走出去。八十年代初结婚的母亲就找了做司机的我父亲。那种渴望,是贾导电影《站台》里听到火车一声鸣笛就欢呼雀跃、冲上高架桥、爬上铁轨,向远方的火车挥手呐喊的瞬间沸腾,那是一颗颗年轻的心脏对远方的呐喊。
我在想那个当年渴慕自己的丈夫是个司机的敬一丹,渴慕的到底是什么?
我想那是种被禁锢的孤独感。改革开放后那种生命被禁锢的孤独感一下子释放开来了。这是长期压抑之后的释放。
1980年5月,《中国青年》收到一封读者来信,主题是诉说青年人对“个人”的困惑。
1980年中青报女记者,报道商业部部长在北京丰泽园高级饭庄吃霸王餐,10月16日在《中国青年报》头版头条发表《敢于向特权挑战的人》。11月3日,《人民日报》刊出中国青年报副总编辑署名的评论员文章,文中写道:“利用报纸来监督公仆……是建立正常民主生活不可缺少的渠道。
80年代虽然无法媲美人类历史上的思想家辈出的轴心时代——先秦诸子百家和古希腊,但即便是昙花一现,那也是一个火花与诗情迸发的时代,是一个开放包容,充满情怀的时代,一个短暂的思想自由的时代。
改革开放一道曙光,自由市场开始活跃。胡主席当时讲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样的观念要改改了。从存钱转变为花钱的观念是对消费观念的巨大冲击。
80年代,经济在打开,政治在反思,制度在变革。文化在吸允。
长期的文化封闭使得创作者如饥似渴,那个年代不只是创作者在反思,而是阅读者、聆听者都在反思。
大众如岩浆般涌动。
对精神文明的宽松,是对百姓的宽厚。
生命的尊贵在哪里?生命的尊贵就在人海里。
比起宏大叙事、传奇故事、英雄主义和革命文艺,那个第一次看了侯孝贤拍的表达小人物的个人经验《风柜来的人》,看了陈凯歌的一望无际的《黄土地》里沉默的人、深刻的贫穷的导演专业的那个年轻人,数年后成为了中国第六代电影导演。在加拿大电影节上,一个90后的女孩子指着他讲,你为什么只拍这些面?不拍煤矿你会怎么样?你把上海拍成这样多丢人啊?他失落,失落的不是这场质问,他失落的是他以为在银幕上被放大的人可以改变世界,然而这种改变太缓慢。他失落的还有大众的思维模式和年轻人思维模式的固化。
他以为可以出国走一走的年轻一代可以思考,然而国家主义的思维模式里没有个人经验,尤其是奥运会之后,经济总量让他们热血沸腾。
我想这个90后的女孩子未必不知道还有很多小人物在社会变革中命运的不自知、不自主,也未必真的不知道尚且存在的,也一直存在的深刻的贫穷。
然而无论知不知道,他们选择了视而不见、避而不谈。
80年代是历经了十年浩劫之后的苏醒,改革开放的曙光,命运的不自知的分野,这场涌动还在继续。
这些社会变革被记录,在今天叫做表达。在将来叫做历史。
面对社会的变革,历史的变迁,小人物命运的分野,这些记忆谁来谱写?那一个个受限于自己认知的稍显木纳的小人物在社会巨变下的情感之殇谁来记录?
当经济迅速发展,全球化带给人一种貌似跨越国际和自由的样貌,这种外在开放的幻觉更加加剧了人的孤独感。
那些唱着《咱们工人有力量》的工人,一砖一瓦建设起一个工厂,再把一座厂房推倒夷平,这场变革谁来记录?
当施暴者去制造了一场暴力而造成一场命运的悲剧不是偶然现象时,如果道德的层面做不到,法律的层面做不到,那么其他的方式可以表达和反思避免这样类似的悲剧么?
那些一个人、一座城、一个国的变革谁来记录?
在经济的浪潮中,工人从社会的中心变得逐渐边缘化。从那时开始,中国真正意义上的工人就瓦解了。过去工人和工厂的命运紧紧维系,如今的打工者其实和工厂没什么实在感情,那些拆掉的废墟好像历经了核打击。这种惊诧和错愕谁来记录?
那些光着膀子挥汗如雨的工人,那些穿着工服在工厂里打铁打到累,地上泼一桶凉水就地躺下的工人代表着人类最原始的自然的劳动的魅力!
他们把一个工厂,或者一座城亲手建设起来再拆掉的悲情谁来记录?
面对这个最大的现实主义就是“超现实”的国,谁来记录?
而读到这篇文章的你、我、和他,我们人群里的大多数其实都是非权利的拥有者,我们被动生活在这个时代。
但是,
年轻人还是要以梦为马,不负韶华。
那是一个人的青年。
每个时代都还是要有每个时代的青年人!
《八十年代》肖全摄影
仅以此文献给我出生的八十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