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着不失痛快,方显胸中磅礴之气!
沉着,是大将风度,是是处事不惊,“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洪应明《菜根谭》)是一种境界。沉着用于书法,则是缘于书艺用笔所产生的一种重要的风格,朱和羹《临池心解》里说:
“笔不实,则欠沉着”。
在一些书法理论文章里往往和“痛快”并提,形容书法书写常称为“沉着痛快”。
丰坊《书诀》写道:“古人论诗之妙,必曰沉着痛快,唯书亦然。沉着而不痛快,则肥浊而风韵不足;痛快而不沉着,则潦草而法度荡然。”这说明了沉着与痛快相需而用的必要性,还分别说明了沉着与法度有关,而痛快与风韵有关。
此外,“沉着”为“万钧九鼎”、“深沉确着”,见胡应麟《诗薮》、杨廷芝《诗品浅解》的解释。
其实早在南朝著名书论家羊欣就提出了这一书艺品评的重要术语。其《采古来能书人名》就说
三国时“吴人皇象能草,世称'沉着痛快’”。
这是现存古籍中可以找到的最早出处,但是,“世称”云云,又说明它更早地就在艺坛流传了。从书学批评史的视角来看,羊欣书论中的“沉着痛快”,和“肥”、“瘦”、“媚”等,是最早出现的批书法美学品评术语。
颜真卿《争座位帖》局部放大
在中国书法美学思想史上,对“沉着”有种种解释,其中既通俗又富于美学意蕴,而且影响极为广泛的,是颜真卿《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中结尾的一段:
后问于诸河南曰:“用笔当须如印印泥。”
思而不悟,后于江岛,遇见沙平地静,令人意悦欲书。乃偶以利锋画而书之,其劲险之状,明利媚好。自兹乃悟用笔如锥画沙,使其藏锋,画乃沉着。当其用笔,常欲使其透过纸背,此功成之极矣。真草用笔,悉如画沙,点画净媚,则其道至矣。如此则其迹可久,自然齐于古人。
“锥画沙”这一著名概念,就由此而来。这段文字,以锥画沙为喻,说明了沉着的用笔特点,是力透纸背的藏锋,当然,这离不开坚实的功力。孙联奎《诗品臆说》写道:“沉着,对漂浮言。意思漂浮,故语不镇纸。”这也是借书法的用笔来论诗。还应一提,古代书论又有“印印泥”之喻,钱振锽《名山书论》解释道:
“如印印泥,言其沉着。无一处不着力,谓之'沉着’。”这也是很形象化的。
再论颜真卿,他对于用笔既有屋漏痕之悟,又有锥画沙之悟,并能成功地见之于创作实践如他的一些作品,不论是楷书《大唐中兴颂》、《颜勤礼碑》、《颜家庙碑》,还是行草《祭侄稿》、《争座位帖》……用笔都充分表现了沉着之美。袁三俊《篆刻十三略》说:
“沉着者,不轻浮,不薄弱,不纤巧,朴实浑穆,端凝持重,是其要归也。文之雄深雅健,诗之遒炼顿挫,字之古劲端楷,皆沉着为之。”
具体论述了沉着在诗文、书法、篆刻中的艺术表现,而尤其适用于书法。颜真卿的一系列作品,其用笔确乎不轻浮、不薄弱、不纤巧,线条浑厚饱满,行中有留,压得住纸,留得住笔,具有朴实浑穆、端凝持重、深沉稳健、遒炼顿挫的品格。应该说,这不仅仅是由藏锋所决定的,而且是由审美的胸襟特别是坚实的腕力所决定的。
刘熙载《艺概·书概》就说,学颜书“必胸中具磅礴之气,腕间赡真实之力,乃可语庶乎之诣”。
胸襟、腕力、藏锋中锋等,都是形成颜书沉着美的种种因素。
对于颜真卿书作的沉着美,历来评价极高,见于马宗霍《书林藻鉴》所集录,如:
周必大:鲁公书《杜济神道碑》,沉着端重,真可入木八分。
王世贞:《送裴将军诗》,书兼正行体,有若篆籀者、其笔势雄强劲遮,有一掣万钧之力,拙古处几若不可识,然所谓印印泥、锥画沙、折钗股、屋漏痕者,盖兼得之矣。
董其昌:鲁公书《朱巨川诰》,古奥不测……所谓当其用笔每透纸背者。
这一系列评价,或指出其端重、厚重、深稳、沉雄、锋藏画心,这是如实性品评;或指出其一掣万钧、人木八分、力透纸背,这是夸饰性品评;或指出其如锥画沙、印印泥、折钗股、屋漏痕这是譬喻性品评,它们视角虽不同,但都是对颜书沉着风格美的赞扬性品评。
杨凝式《卢鸿草堂十志图跋》
在唐代,笔下具有沉着美的并非颜真卿一家。梁巘《评书帖》写道:“学书尚风韵,多宗智永、虞世南、褚遂良诸家;尚沉着,多宗欧阳询、李邕、徐浩、颜真卿、柳公权、张从申、苏灵芝诸家。”这是把隋唐的楷书分为两派,前一派尚风韵,主要不倾向于沉着,因而风格接近于圆融、飘逸、姿媚……后一派尚沉着,主要不倾向于风韵,因而风格近于劲健、雄浑、倔强……本节按梁巘所列专论后者。
欧阳询的书法,庄重谨严,险峭刻厉,人们往往只注意它这方面的特色,而忽视其沉着之其实,欧书的笔画虽瘦,却不轻飘,不纤柔,不薄不滑,深稳重实,遒炼劲健,富有力透纸背的视觉效果。梁巘《承晋斋积闻录·古今法帖论》甚至说:“《舍利记》,欧阳询小楷,遒劲沉着,结体版整,向来论书法者皆未言及……”
由此可见一斑。
李邕的书法,《承晋斋积闻录·古今法帖论》评道:
《麓山寺》虽失本来面目,而其力量结实处,自非苏灵芝所能及。
《云麾碑》尚飘,至《麓山》极沉着矣。
《麓山》虽经后人所洗,其沉着刚健处自在。
结实、沉着、刚健……这就是李邕的重要风格。刘熙载《艺概·书概》还说,李邕“一点一画皆如抛砖落地”;又说,“李北海、徐季海……所恃全在笔力”。这都主要是言其用笔的沉着顿挫。
柳公权的书法本出于颜,其沉着的用笔自不待言。《书林藻鉴》录周必大语就说:“颜筋柳骨,古有成说。公权《赤箭帖》,字瘦而不骨露,沉着痛快,而气象雍容。”至于张从申,《承晋斋积闻录·古今法帖论》也赞赏其“《福兴寺》之遒劲沉着”。在唐代,苏灵芝书也颇沉着但终未成名家……
在五代,杨凝式的书法具有多风格性,其体现沉着美的杰作是《卢鸿草堂十志图跋》。
这是书在唐代画家卢鸿《草堂十志图》的一则题跋,其用笔乃至结体、章法,均可从中窥见胎息于颜真卿“三稿”的痕迹。它的用笔,基本上是藏锋,多含而不露。笔致雄健深稳,线条沉着浑厚,如锥画沙,如印印泥,确实是“锋藏画心,力出字外”,透纸而又能离纸,所以沉着而又痛快。严羽《沧浪诗话》论诗提出两大标准:“曰优游不迫,日沉着痛快。”此二者杨凝式兼而有之,他书写时心情是优游不迫的,不像颜真卿书写时那样急迫于事,因而能较舒缓地发挥沉着的笔力,成为中国书法史上行书沉着而痛快的范本之一。
杨凝式《卢鸿草堂十志图跋》局部放大
沉着美,并非唐代才开始出现,梁巘《承晋斋积闻录·古今法帖论》对此就有广泛的品鉴,选列如下:
汉《鲁峻碑》,用笔沉着,不涉离奇。
西晋索靖《出师颂》,沉着峭劲,古厚谨严。
怀素书通身皆以全力贯注……溘盖肘腕运力,笔锋着纸,悉隐然有声。
赵孟频《于墓志》,古劲沉着,极类锺太傅,毫无松雪平生习气。
可见,汉代的隶书、西晋的章草、唐代的狂草、元代的楷书……都有沉着风格美的存在。
章草:索靖《出师颂》局部
沉着和痛快虽是相反的,又是相成的。沉着应济之以痛快,痛快亦应济之以沉着。当然,二者可以有所偏重,但不应偏废。痛快虽也有很高的审美价值,但脚踏实地的“沉着”更为重要些。
总之,二者应相需为用,而且有些书论也曾这样相提并论,予以强调用力到沉着痛快处,方能取古人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