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岳父
父亲一辈子喜欢盖房,前前后后算起来总共盖了六、七次。岳父一辈子喜欢务瓜果蔬菜,到老了依旧丢不下。
父亲和岳父的相同之处,不只是惊人的勤快,在供孩子读书方面还有着同样坚定到固执的信念。——无论吃穿多么寒碜,无论家里的光景多么恓惶;不管隔壁邻居的热心劝导,还是白眼笑话,他们从来没有动过让子女回家帮衬自己的念头。
我们家兄妹三个,爱人家五个。饶是在那样艰苦的年代里,他们都没有放弃供养孩子念书的念头。对于子女们的读书,他们一直态度坚决:“谁能念动就使劲儿念,咱家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们上学!”
在我们那个僻远的小山村,虽然贫穷,但一直保持着一个好传统:重视孩子上学。村里有个明文规定,谁家孩子考上大学,奖600元钱,在家门口演一场电影,而且电影开演前村干部要讲话鼓励。
七、八十年代,这样的鼓励措施,远比现在给一个北大、清华生奖励10万元更带劲儿。
那时候,演电影是村里过年或者其他过大事情才会有的事情。设想一下,电影屏幕就挂在你家门口,还有村干部讲话鼓励,四、五里路外村的人听说了,也赶来分享,那该是多大的荣幸啊!
——我就是在那样淳朴厚道的鼓励下走出来的。
从我去西安上学一直到现在,每次回家,父亲都要说一个永远不变的话题:今年谁家孩子考得好,谁家孩子考到北京了,谁家孩子考到上海了,谁家孩子考到武汉了。反正,每年高考之后,村里孩子的情况他都很关心,很清楚。
父亲说的最多的,是本家伯的一个堂弟,在我们之后几年考到了西安交通大学。据说还在读大二的时候,已经被大唐电信签约,毕业后干了不几年就做了云南地区总管。
父亲跟我说的本家伯,跟我家关系一直走得很近,六个子女。当年家里的情况,在村里是最可怜的。说揭不开锅,说吃了上顿没下顿,那是真实的情景。
八张嘴吃饭,两只手在贫瘠的山坡土坎上刨拉,这样的情形大家应该能想象出来的。
为了盖房子,伯父夫妇俩在自家旧屋旁边的土坎下,挖了一个简易土制砖瓦窑,凭着两只手从做土坯开始,入窑,烧窑,掏窑,无论一片瓦还是一块砖,他们至少要过四次手。掏过窑的人都深有体会:一窑砖,人就掉一层皮;一窑瓦,再掉一层皮。古语说:“庄稼人的汗滴子,摔在地上成八瓣儿。”可我说:“山里人的汗滴子,摔地上成八十瓣儿。”
我记得很清楚,每年开学初的几天,伯父就托父亲给远近乡邻们撒话:“谁要门就卸门,谁要窗户就卸窗户。”——就为了给孩子们凑学费。
无论多么艰难,伯父俩人从来没松过口,孩子们被逼得都不敢提不上学的话茬儿,就那样挺着熬着,最后一个比着一个出息了:当兵的做了军官,上大学的做了大唐电信高管,上医学院的在北京做了医生。现在回村子里,叫人最羡慕的就数他家的日子。
“多苦的日子,都能熬过去!”父亲拿本家伯的故事,是在告诉我这样的人生道理。
几十年的生活经历,让我真切体验到:真是这样的!
前些天,岳父来家里住,还带着他自己侍弄的菜来卖。自己种的菜,不打药,比人家打了药的菜虽然新鲜,但色气差点儿,就不是那么好卖。老人觉着自己的生意不很好,还有点小郁闷,老坐在沙发上嘀嘀咕咕。
你看,我们不阻拦他去卖菜折腾,是觉着任着他喜欢的事儿弄着玩儿,他倒把自己当作俞敏洪一样,在精心打理新东方,——还真当个事情来做了。
趁着吃饭的空闲,我就跟岳父说:“你看,你卖菜,就跟我写东西一样,咱俩的情形都不咋样景气。咱是不是要这样想:咱们弄这事儿,应该是找乐子来的,拿句俗话说就是:皇帝他妈捡麦穗——纯粹是为了散心的,谁是为了真干活儿啊?反正:你肯定干不到马云那样,我更不可能成莫言了!那还愁个啥呀?”
我颠七乱八的又是打比方,又是穷比划地开导,岳父嘴里叽叽咕咕地似乎想开了,其实眉头还跟被用铁丝拧着一样,锁得紧紧的。
怎么办?久憋成病,久劳成疾。我跟爱人商量,把父亲和岳父俩老人一块儿拉出去转转,让他们散散心。
去哪里呢?父亲经常提到的西安交通大学,在离家不远的渭河南岸建了交大创新港,听说九月份就要投入使用了。然后呢,就近去走走诗经里小镇,转转看看。
沿河堤路一直向东,远远地就看得到气势雄伟的交大创新港,虽然还在紧张施工之中,但已经感受得到名校的盛大气象。
学校可以随便进。我们把车开得很慢,绕着建好的校园走。两个老人新奇地看着窗外的校园景象,惊奇中渗透着羡慕。他们不只是惊奇凭空而来的高铁,那是专为交大铺设的;他们还惊诧于一栋接一栋的教学楼、宿舍、实验室,还有在建的操场,我讲给他们科技的力量,他们想象不出这里将来的变化究竟有多么大。
“有人说,十年后这里就是最繁荣的地方。从现在的情况看,五年后就完全不一样了!”
“过半年再来看看。”父亲说,我也这样想的,自然满口答应。我知道,老人心里希望后代们考上好大学的希望一直都在,愈老弥坚!
诗经里小镇就在左近,我们被导航牵引着,七拐八拐地几个弯儿就到了停车场。
“有太阳就进山,没太阳就逛湖。”那天恰好没有太阳,我们就悠悠地溜达着,老人的脚步就是我们的速度,老人的景点就是我们的景点。
距老舍茶馆不远小巷里有家竹器店,别致典雅。
店主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一副江南小巧女孩打扮,一张盈盈笑脸,跟这竹器店新颖精巧的布局很合拍。
每一处都布置的很精心,每一件物品都放在该在的地方,看得出匠心和巧手的味道。
店里的所有物件,都是手工编制的:竹篮,笔架,竹笛.....不同大小,各有特色。
四壁上挂的,有不同的角度,呈巧妙的图案;居中的架子上,静静的摆放着:对向的,好像在相视而笑;背向的,仿佛在抵肩比试。架子的分层,总体呈下大上小型,由于布局好,整体上就是一件工艺品。
岳父年龄大,人家间隔摆放的“非买勿动”字样,他不认识也不看,自顾自地随手提起一个精巧的小篮子,高高的举在眼睛上方,说:“像这样手工的东西,现在都不值钱了,谁要啊?”
岳父手脚瘦硬有点打颤,耳朵不太好说话声大。他这举动和这话语,把我们搞得很尴尬,不好作答。那小女孩看着我们一行,也有点不好说什么。
我忙指指岳父,示意她:“年龄大了,别在意,请多谅解!”
还好,小店主就静静地看着,没有表现出不高兴的神色,也没有吱声。
岳父的思维,还停留在四、五十年前他青壮年的时代:机器做的就好,手工做的就差。那时候,大家都是这样的观点:胖人就是有钱人,因为能吃饱肚子的人才能胖起来;带点花的衣服就洋气,因为大家都是家织土布衣褂,非黑即白色。
岁月在流逝,世界在翻转。他哪里想象得到,时间的流转,让历史走到了另一个螺旋点上:吃饺子的人少了,吃搅团的人多了;吃肉的人少了,吃野菜的人多了。——手工艺品现在值钱多啦!
昆明池就在附近6公里,我们想让老人顺便也去看看。父亲和岳父都说不去了,转走不动了。
是啊,尽管他们勤劳的心一直没老,但岁月真的让他们老了。到了这把岁数,他们的脚步不能走得太远了,心在我们身上也扯得越来越紧了。他们越来越像我们小时候缠着他们一样,要我们陪着说说话,走走路,跟着他们走回他们的记忆里。
他们的记忆里,装着一辈子的勤劳,还有人生的收获。
(作者简介:陈启,教师,乒乓球爱好者。文风力求散淡,干净。2008年,歌曲《因为有你,因为有我》(词曲)发表于《中国音乐报》;散文《酸汤挂面》、《一件棉袄》《吃搅团》等发表于《教师报》。诗歌《船夫之歌》《向往北方》等发表于文学陕军。散文《吃麦饭》入编《2019年中考冲刺卷陕西语文专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