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刀的风流与风骨——序菜九段《屠刀续集》

五年前(2013),同学聚会于母校,老师和同学盛称菜兄九段的历史研究与文采。菜兄自己似乎也以之为然而当仁不让,甚至于顾盼自雄而有得意之色。躬逢其盛的我,当然为他高兴。高兴之余,却又不免于将信将疑,而且还不止是疑信参半。在我那疑与信的天平上,疑而不信的砝码大于信而不疑。

这样的怀疑,非干忮心,不是嫉妒。愚于近人,独服曾文正,对于他的《忮求诗》,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视之为护身符,宝爱有加,如同莫失莫忘的通灵宝玉。宝玉胸中藏,于世少所求,的确是可以带来逍遥快乐的仙丹妙药,效如桴鼓,灵验无比。但在我这里,在更多的时候,这正面的不求只不过是用来掩饰糟糕的不为的幌子,疏懒成性而缘饰以诗句:知足天地宽,贪得宇宙隘。岂无过人姿,多欲为患害。以此遮羞,自欺欺人,以至于一事无成而等于零蛋,这才是事情的真相。不同于这不求的大打折扣,我那不忮的美德,货真价实,得自祖传,与生俱来。这一以贯之的不忮,让我乐见朋辈上青云、发大财、文名著、手段高、己有好闻望、子女有出息,乐见他们充分展示和炫耀这所有的来之不易的一切,不愿他们为着所谓的低调和谦虚,压抑和藏掖着成功的喜悦,硬生生而不自然地去扮演衣绣夜行的傻子。对于菜兄,当然也不例外。

我的存疑于菜兄的文采而有所保留,那原因别有所在。首先就在于他的历史研究,专注于秦汉之际,属于考史的范围。然而,用着意于考史的文章来展现文采并得到普通读者的欣赏,好象并不相宜,至少是难度很大。菜兄半路出家,业余考史,纵然能文,又安能轻易地凌驾于前人之上?同学期间,以我那家传的相法,还真是没有发现他那颗脑袋瓜子里面,居然会蕴藏着这样的洪荒之力。

菜兄,属于最早敌面的大学同学之一,长我数岁。安徽中医学院中医系七八级同学的年龄,据说,以滥竽于其中的我为最小。四十年前,作为新生,我们在合肥火车站,同时爬上母校的那辆拉过煤的大卡车,如同游街示众一般被拉到六安路,路过差点儿就堵在了学校门口的看守所,沿着看守所那拉着电网的高大而阴森可怖的围墙,拐进学校所在的75号大院,院内杂乱无章,几排破旧的楼房,没有操场,看不到图书馆,根本就不象是个学校,更不象是高校。这样的超乎想象的场景,还有那大家所共有而唯有菜兄才无所顾忌地溢于言表的失望和扫兴,至今还历历在目,如同昨日。

左作者右菜九段

在校期间,我和菜兄一度同班,交往不多,但坐在前后桌同堂听课的机会也不少。印象中的他,虽然不至于如我一般的时常惦记着街头的小人书摊,但也不象是一个十分用功的学生。与众不同的是他那眉宇之间的傲岸自负,目光犀利而似乎能为青白眼,还有他那异乎寻常的胆大敢言。他曾在历史课堂上纵谈当时的世界大势,预言北约将玩死华约,据此,再加上些别的理由,致疑于苏联的体制的优越性,弄得南开出身的老师,无所措其手足,沉吟良久,顾左右而言他。然而,他的这么些与众不同,在成功学的教材里面,自然都不能算是优点,乃是碰壁的根由,只会招来白眼与忌恨。直情径行,入道使得,以之家国,全使不得。这,连贾雨村身边的门子都知道: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所以,我之视他,亦犹哥们姐们同学们之视我,实在是没看到什么出类拔萃的迹象与苗头。这样一个注定碰壁而又未必肯下苦功的人物,居然就成了传说于师友之中的文豪,仓促之间,实在是难以置信。因此之故,很想看看他的文章,一观究竟。

近几年,可能是因为知道了我也还有那么点嗜古之僻、书史之淫,菜兄每有新著,都不忘惠赐。拜读过后,惊诧震撼,无以名状,竟然使我的对于家传之相法的信仰,发生了动摇,转而成为荀子的信徒,相信了从他的《非相》之中提炼出来的俗话:人不可以貌相,海水不可以斗量。菜兄的大作,在动摇了我的这种信仰的同时,也颠覆了我的对于考史之作的固有的印象。撰写考史的文章,必须有根有据有稽考,需要精审乃至于烦琐的考据,从来就是一件吃力而不讨好的事情,作者写起来吃力,读者读起来也不轻松。读的欠伸欲睡却还是不知所云,这样的体验,绝非不才如我所独有。才思滞钝的作者,那就不用说了。即便是清代的考史名家,他们的学问不可谓不高,但他们的作品也不免于拘板庸滞,缺少趣味,难以免于曾文正“不能文章”之讥。才情奇高如赵翼,乃是著名的诗家,写过“李杜诗篇万古传,至今已觉不新鲜”这等口气很大的诗句,但他那考史的名作《廿二史劄记》,好象也不见得有什么文采。等而下之,貌似宏博而以堆砌为能事的作品,也不是没有。意图调停于桐城文派和清代朴学之间的曾文正,提出“以精确之训诂,作古茂之文章”,他那对于包括了考史在内的考据文章的不满,显而易见。后来的古史辨派,他们那些大胆的假设,是不是可以成立,姑置不论。仅就他们的文章而言,恐怕也是难入曾氏的法眼。菜兄的考史,固不失朴学实事求是的家法,但他那行文的畅达透彻,却迥异于前修,古茂二字已不足以曲尽其妙。

不比宝玉的编造《姽婳词》,不能杜撰,不能流嘴滑舌、无风作有、胡扳乱扯,考史应该有森严的法度。难能可贵,受制于这么多的“不能”的菜兄,那行文的姿态却仍然能够和宝玉的做诗相仿佛,应付裕如而毫无费力之处,信着伶口利舌,信笔所之,长篇大论,敷演出来,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四座春风,真的是“虽有正言厉语之人,亦不得压倒这一种风流去”,算得上气盛而言宜,有识而有度,有趣而有味,堪称考史文字中的尤物。这等文字的媚力,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尤物中的尤物、尤物中的极品尤三姐。在我看来,她那光彩逼人的形象与菜兄那张扬的文字风格,确有共性,旗鼓相当。《红楼梦》对于尤三姐的正面的描写,多数可以移赠于菜兄,用来形容他的那些廓清假史、去假存真、颠倒时论的文章,直如尤三姐的风流标致,如金如玉,直白老辣,高谈阔论,挥霍洒落,放言无忌,敢想敢说,敢怒敢骂,出色另式而教人欲远不舍;放出手眼而能使宵小三缄其口。风流之中寓有刚烈劲健的风骨、快意恩仇的刀光剑气。巧的很,尤三姐的绣房床上曾经挂着剑,菜兄的屠刀就不曾离开过他的手。看他刀法娴熟,游刃有余,刀锋所向,历史迷案,迎刃而解,假史坍塌,如土委地。从此以后,这一堆堆瘫在地上的烂泥,再也糊不上墙以充门面、以愚世人,却又助长着菜兄和他的大作的势焰。看他那“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庄子语)的气势与架势,其间的快意与豪迈、自信与坚劲,不下于倚天屠龙在手的一世之雄。

此前,菜兄已有《屠刀集》,自称手中拿着的是一把烂铁刀。这把样式奇特的铁刀,多少有那么点洋气,却又多少是有那么点眼熟。仔细一看,很自然地就想起了打铁的名人,魏晋之际那风骨特秀的嵇康。嵇康菲汤武而薄周孔,高尚其事,轻时傲世,刚肠嫉恶,清峻直切,光明俊伟。然而,“广陵散于今绝矣”,千载以下,似乎只是在晚明的狂生李贽那里听到过一丝回响。好在嵇康还有一手打铁的绝活,“性绝巧,能锻铁,家有盛柳树”,他“恒居其下”,“乃身自锻”,“扬槌不辍”而乐此不疲,专心致志,傍若无人。烂铁刀之出处,其在是乎?

最近,菜兄又有《屠刀续集》告竣,承他青目垂询:可否为序?为序,当然不敢。作为老同学,既然已经先读为快,做点阅读理解之类的作业,完全应当。然而,即便是阅读理解,也不宜太长。当年梁任公为人作序,下笔不休,滔滔不绝,写成了序中实无其体的阅读理解:《清代学术概论》。这种事情,在文豪则可,是佳话;在我辈则不可,成笑话。借着菜兄的新著,端着菜兄的酒杯以浇自己的块磊,虽然也不是不可以,但为了不出笑话,兄弟我只能收起满腹的经纶,收起炫耀才学的冲动,长话短说:“拜读过菜兄的新著,益信宝刀不老,他手中的铁刀,不仅不烂,而且已经新发于硎,更见锋利。新著仍然取材于《史》《汉》,兄弟我虽说是好读书而不求甚解,但于《史》《汉》,总算是并不陌生,因而可以确知此书之精于史料的别择,推论也在合情合理之范围。”以此塞责,可乎?否乎?不管了。

戊戌冬月古歙龙门山人同年弟凌洲谨撰于常淡窝

居中者为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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