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中文学小说角落 ▎河北作家武斌 为什么夕阳总是红的(外三篇)

作者简介

武斌,1962年生人,1981年毕业于河北张北师范,1987年参加自学考试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教书5年,有20多年的乡镇工作经历,现就职于河北张北县医院,爱好文字,《华中文学》杂志及平台签约作家、诗人。中华新文学联盟暨《青年文学家》杂志社作家理事会理事,中华诗友会会员。有作品发表《青年文学家》《中华诗友》《文学中国》《中华诗歌报》《长城文艺》等杂志。

为什么夕阳总是红的

文/武斌

老苏坐在塬上的边缘,沟下有他觅着的两头奶牛还有白天供游人骑的两匹枣红马。太阳偏西,开始泛出他一生最熟悉、最可爱、最动心,最令他惊魂的红色。

夕阳下,一切都是红的。荷兰牛红的像西门德尔,骑马红得红里透红。安详中,心在悸动。老苏看着泛红的青草,突然想起父亲的脸,父亲临终的一幕,他永远不能忘却鲜血染红了父亲的脸,倔强的蒙古汉子在夕阳下露出白齿,笑着看着躲在沟下惊恐的儿子。睡着了,一睡不醒,倒在了夕阳下。

父亲本不是当地人,是从蒙古贩牛来到这里。不幸的是,在到大境门的路上,遭遇了土匪,牛没了,钱没了。土匪还算有点儿人情味,看他还是个孩子。当时父亲15岁,给牧主扛活。年龄小救了他一条命。言语不通,慌不择路,父亲沿河乞讨来到母亲的村庄。当时姥爷是附近比较有名的小财主。正好缺一个小羊倌,起初姥爷以为是个傻子,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满嘴都是听不懂的胡话。姥爷想,这小子附近肯定没有亲戚,留下来不用给工钱,有顿饭吃就行,真他妈省钱。进来进来。让灶房端出一碗莜面傀儡,一碟咸菜,吃吧。父亲不知什么,但知道是吃的,饿了几天的馋虫冲到了喉咙,一大蓝边大海碗的傀儡便下了肚子。姥爷知道他不懂汉语,从土墙上取了条鞭子,又指了指羊群,父亲懂得,这老头是想让我放羊。父亲放羊在行,不同的是在蒙古骑马放羊,在这里是步行放羊。好在这里是坝头,黑土肥沃,草木茂盛,比草原要好的多,最好的是这地方狼群少,不用担忧生命安全,也有狼,不过鞭声响过,狼便遁形。

放羊中午不回家,一放一整天。中午总是母亲给父亲送饭,母亲是小财主家的二闺女,虽然只有十岁,但生的眉清目秀,瓜子脸上总是挂满笑容。附近村的人们总是叫母亲喜女儿,因为父亲不会说当地的话,母亲的任务不光是送饭,还是父亲学习汉语的老师,“俄是俄”“你是你”“羊是羊”“天是天”“草是草”“河是河”当时没有普通话,母亲也不知道。她会说甚就教父亲说甚,没用两天父亲就会说:“俄是蒙古托”。

一天,父亲趁母亲给他送饭,猛然说出一句让母亲记忆一生,娇羞幸福一生的一句话:“喜女儿你嫁给俄做媳妇儿吧。”母亲当时才十二岁,母亲的脸顿时像被牛粪烤过,被夕阳照着,红了。红得那么纯,那么真,那么美,十七岁的父亲抱着母亲在坝头草原狂奔,喘着粗气,嫁给俄吧,嫁给俄吧,沟里一遍遍回荡着父亲用心发出的青春吼声。

一九四四年六月,夏锄季节,八路军的区小队来到村里想端掉下坝路口的鬼子炮楼,可当时除了几颗手榴弹还有缴获鬼子的几支三八大盖算是硬货,剩下的就是八路军身上穿着的几件破衣烂衫。父亲经常在路过炮楼的沟里放羊,地形地貌非常熟悉,区小队就让父亲带路乘着夜色来到炮楼的铁丝网前,八路军搞掉网上的罐头瓶,剪断铁丝爬了进去,几颗手榴弹塞进最下面一排的射击孔中,只听轰轰几声巨响,炮楼里冒出一团烟雾。顶上的孔里,鬼子又仍手雷,又有机枪漫无目的的扫射,子弹从躲在沟里的父亲头上飞过,吓得父亲尿了一裤子。

区小队无奈,撤了下来。因为父亲熟悉周边地形,小队长给父亲做工作,讲了许多道理,父亲听不懂,就听懂一句,我们是穷苦人的队伍,我们是为穷人打天下的。父亲想起了被牧主欺辱的母亲,想起了被牧主殴打的额玛。俄跟你们走,父亲没有告诉母亲,悄悄地随着区小队离开了他时刻挂念的喜女儿。

一九四五年,日本鬼子已是强弩之末,缺乏后援。经常从炮楼里出来,袭扰抢劫附近的村庄。一日,鬼子来到母亲的村庄,姥爷、姥姥舍不得牛和羊,拼死和鬼子斗,护着他的牛和羊。鬼子穷凶极恶杀死了姥爷、姥姥,把家里的牛羊轰入炮楼的据点。村里年轻的女人被他们奸淫,母亲被姥爷推到院墙边的山药窖里,才幸免活了下来。

听到枪声,父亲首先想到的是他的喜女儿。带着一个班的战士,发疯地冲下山来。可惜还是晚了。夕阳下奔到村边的父亲只听到女人们的哀嚎和狗的狂吠。村子四处狼烟,未烧尽的房子咯吧咯吧响着,像一只只愤怒的狼咬牙发出的声响,乡亲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瑟瑟发抖,目光呆滞,压抑着发出抽泣的声音,握着拳头,任两行屈辱的泪水流淌。父亲管不了那么多,寻着哀嚎的声音,像一只发疯的野狼,向姥爷家一路狂奔,母亲已哭得嘶声力竭,瘫软地爬在姥爷的尸体上。

父亲的战友们掩埋了姥姥、姥爷和乡亲们的遗体,抱起哭昏的母亲,撤回沟里根据地,那时夕阳西下染红了母亲的脸,映红了父亲的复仇之心。

一九四五年秋,日本天皇已宣布投降,可坝头的鬼子还负隅顽抗。当时父亲已是区小队队长,带着伪保长给岗楼里的鬼子送粮,鬼子特别谨慎,严格盘查,可是他们万万没想到柴草下面藏着三八大盖的七把刺刀,进到岗楼下,父亲一个眼色队员们纷纷行动,刀起头落,干掉了炮楼下的六个鬼子,顺着楼梯往上爬,悄无声息,杀到顶楼,报了姥爷姥姥还有乡亲们的仇,膏药旗被踏在脚下。坝头地域解放了,那时夕阳正红,染红了父亲的脸。

一九四六年张家口(当时是察哈尔省)全境解放,中央直属机关进驻张家口。土改工作如火如荼。乡亲们奔走相告,像过节似的。可是国民党反动势力不依不饶,傅作义驻扎在北平和绥远的部队大兵压境,中央直属机关不得不撤出张家口。还乡团甚嚣尘上,反攻倒算,抢杀了不少地方干部,父亲带着区小队奔波在坝头一线,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给还乡团以沉重的打击。

当时的张北县国民党党部怀恨在心,伺机报复,父亲的区小队在洼里被还乡团围困。在夕阳下,老苏看着父亲带着对新中国的希望含笑血洒草原。

带着对父亲的无限思念,还有他未尽的事业,老苏1959年参军啦。部队生活的日子历尽风雨。三个多月后,局势稳定,部队准备撤回原驻地。也是夕阳正红,红的刺眼。全体将士面朝北方用汹涌的热血庄重地向浴血奋战的一线战友送去至高的军礼。

老苏不爱说话,默默地,像父亲一样。永远是战士。当兵九年后回到家乡。在父亲洒血的土地上,踏着父亲的足迹前行。虽然回乡务农,老苏一刻也不敢懈怠。人民公社时期,老苏带领全大队的社员修梯田,兴水利,科学种田,为国家献出全公社七分之一的公粮。当时全公社有二十一个大队。因为咱是革命老区,感谢党给我们土地。我们的贡献是应该的,老苏在全县表彰大会上如是说。那时,老苏在夕阳下总是看到父亲临终的笑脸,红的可爱,红的深沉。夕阳摸着老苏的脸。老苏找到了父亲的温柔。

在村党支部书记的岗位上一干就是五十年,为乡亲们服务了五十年。直到全村脱贫出列。七十多岁的他才退了下来,成了村务顾问。

天路通了,儿子不再干他的营生,只管发展他的旅游业,宾馆餐饮,红红火火,无奈的老苏只能成为牛倌和马倌。提拔了,我的父亲是羊倌,老苏无奈地告诉我。

夕阳下,孙子用稚嫩的声音问老苏,为什么夕阳总是红的?老苏沉默一会儿对孩子说,那是先烈的鲜血和共产党员为人民服务的心血染红的。孩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喊了声:“夕阳,我爱你。”

林子和花花

狼尾巴山的山脚下,是一片茫茫的草滩,被当地人称之黑石牛滩。黑石牛滩有其特有的地理环境。它的南部和狼尾巴山衔接,土质肥沃,花草秀美。滩里是一个生态园,动植物品种繁多,诸如百灵鸟、山雀鹌鹑,野兔,狐狸,黄鼠(啵啵鼠)时常出现在我们的眼前,多种不知名的鲜花在高原的春天来临时总是将它装扮成一个大花园,茂密的繁草和灌木肆无忌惮地生长着。它的北端是一个盐湖。整个滩呈南高北低的趋势。滩里的盐碱顺着坡势流入盐湖。虽然当地土质的碱性很大但无关植物的生长,是附近方圆几十里唯一的绿洲。而它的周遭滩里却遍布着盐蒿子,还有莲针,枳机等碱性植物。光脚走上去不是被碱土给予了温柔便是被莲针扎伤流血的疼痛,就像老百姓的生活。所以黑石牛滩在我的记忆中印象深刻。爱它,死不改悔。因为我就出生在这里。内蒙古高原南缘的丘陵地带。

在我的少时,黑石牛滩附近南北有两座车马大店。分属两个大队。它们的中间是一个铁匠铺,叮叮当当响彻方圆几公里。我就生活这个区间。

生于斯长于斯,一个过往感伤的故事总是萦绕在我的心头,不吐不快。那就是林子和花花的往事。

花花光着脚丫呼唤着弟弟在灰菜的丛里。她的弟弟就是一个大店掌柜的儿子林子。林子的娘是个神经病。沿着张库大道疯疯癫癫地流浪到大店,他大收留了她。好吃好喝。把她养育的白白胖胖,林子便出生了。恢复神智后,林子的娘,忽然,有一天消逝在夕阳西下的夜晚。变得伶俐乖巧的林子娘走了。娘是个侉侉,扔下他,不知所踪。店掌柜找了三天三夜。无奈买了一只山羊做了林子的母亲。

林子蹒跚地走在大店的牛马棚里,没有人管他。直到遇见了花花。花花是前店老板娘的闺女。她爱着比自己小一岁的林子。因为爱着弟弟。每天总有约会,玩呀,找弟弟。逮蝴蝶,捉迷藏,娶媳妇……

起初,老板娘并不知道花花是和谁玩耍,直到自己的儿子在念初中时,地洞口被弹弓射瞎了一只眼才清楚是后店的小子干的。于是前后店变成了仇家。老死不相往来。花花便没有了林子弟弟。她怕被娘打断腿。

铁匠铺的掌柜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精壮汉子,带着两个十七、八岁的徒弟。由于长期酗酒,掌柜长了一个酒糟鼻,红红的,格外显眼。但,掌柜的手艺很是精湛,方圆几十里没有人不竖大拇指的。每到秋天,牛马贩子赶趟子最忙碌的时候也是贩卖水果、红薯的大车南来北往的时候,车马大店红火起来了,铁匠铺那悦耳动听的叮叮当当声便很少间断地响彻四方。铁匠铺除了满足商贩们给马钉掌的活计外,还要生产一些铁制农具,诸如铁锹、镰刀、锄头、挑菜铲、犁铧、笼缀,铁链……

没有玩伴的花花每天总是按时循着声音来到铁匠铺,看着三个围着围裙,光着膀子,挥汗如雨打铁的男人。那小锤的清脆,大锤的铿锵,还有大锤小锤眼花缭乱的飞舞总是让花花忘了回家吃饭。铁匠铺的掌柜也有一个女儿,比花花大。可那个长得一塌糊涂,穿的也一塌糊涂的女孩总是叫花花姐姐。花花搞不懂,她比自己还大为什么叫自己姐姐。后来才听人们说,那女孩是他大喝醉后下的种。

念初中的花花特别崇拜林子弟,因为跟着林子她就能吃饱。这时的林子每逢秋假就是生产队的牛倌。在黑石牛滩燃起一缕烟便有烧山药还有毛豆豆吃。当时,各生产队都有牛马群,牛马群一到黑石牛滩就把各村的牲畜都聚到一起,当地人叫朋群。然后孩子王,林子就给孩子们分工,有骑着毛驴看管牲畜的,有去拔胡麻的,有去捡干牛粪的,有去拔毛豆的,有去刨山药的。林子是总指挥,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切。先是点燃胡麻,用它来烧毛豆吃。吃毛豆兴致一过便用余火引燃牛粪,牛粪燃烧的大烟烧尽,用鞭杆将火红的牛粪拨拉开,放入山药,再用有余火的牛粪覆盖,半小时后山药便成了孩子们的美味佳肴。夕阳西下,分群的时候每个小牛馆的肚子都是圆的。但一个个都变成了“四黑一白”:嘴是黑的,手是黑的,鞭杆是黑的,甚至他们的脸也被烟熏成了黑色,唯有咧开嘴笑的时候,牙是白的。林子和花花有个约定,看见滩里冒烟你就过来。每次都让花花吃到肚子撑的慌。除了看到林子的喜悦和饱饭后的快乐,还有草原上的百灵的歌唱,让花花心醉。

林子要当兵了,临走之前告诉花花,等着我。花花知道,她的母亲不可能让她和林子好。但,她总是忘不了林子。只能偷偷地将自己亲手绣的一朵玫瑰花的手绢送给了林子。

盼啊等啊,林子第一次回乡探亲才看到林子。身子给了林子。怀孕了。花花不知所措,茫然地行走在和林子亲吻的黑石牛滩。

告诉母亲,那是仇人的子。告诉外人,自己的同学,让人耻笑。提着个篮子走到大口井的旁边一头栽了下去。当人们发现时,她已浮出水面,肚子高昂,护着林子的儿子。一具尸体令人震惊地产出一个孩子,孩子得救了。花花消逝在乱云飞渡的天边。后来人们说,多好的一个女孩,至死也要把她爱的男人的种给留下。还有人说,好好的女子不学好,伤风败俗,临死还生了个害根子。花花被好心的村民埋葬在黑石牛滩边缘的盐湖旁。她短短的一生记忆美好而留恋的地方。

林子回来了,开除了军籍,带着他的儿子过日子。难过时就来到花花的坟头,望着四周白茫茫一片蓄满泪水的盐湖,瓮声瓮气地如他放过的老牤牛嚎上一阵子。他觉得花花的魂一直在守着他,坟头是他和花花交流的唯一场所。盐湖更白了,白的有点不负责任,林子知道那里有自己的眼泪和花花的怨气。林子背了个道德败坏的坏名声,没人再给他当媳妇。据说他后来和铁匠铺掌柜的傻女儿成了家。

花花的母亲一生至死都不肯原谅林子的罪恶。林子和花花的故事也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并被渐渐遗忘。直到我理解了他们。爱是无罪的,还有什么比爱更令人怀念的。如果是今天,花花还会去自寻短见吗?

(本文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素素

高原的四月,从西伯利亚而来的西北风,难以掩饰它强劲不羁、肆无忌惮的禀性,裹挟着蒙古高原褐黄色的沙尘席卷而来,沙蓬、八条腿等枯黄的杂草带着失去灵魂的狂欢,翻滚着、飞扬着从一个沟壑飘向另一个沟壑。

赤身露体的素素蹦出家门,手舞足蹈在一个混沌的世界中。素素总是比常人更能及早地感觉到春的讯息,手里举着一个日记本蹦跳着、呐喊着、高唱着迎接着春的到来。在凡人的眼里,四月的高原春寒料峭,一片萧瑟。而在素素的心中,已是春光明媚、鸟语花香。沟壑未消融的积雪是山梨花的落英,草丛中灰暗的冰冻是山杏花、山桃花结果后的飞尘,而此时总有一个刻骨铭心的爱人的影子伴着她。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素素此时山花烂漫的激情。只有匍伏在草丛中的山雀似乎懂得素素此刻的心情,此起彼伏迎合着素素的欢乐。素素头上的秀发和松散的红头绳飞扬着。我想,它们在素素的心里恐怕像一条条舞动的彩带吧。素素似乎酷爱沙尘飞扬的四月,好荡去她一年的郁闷。

路边植树的人们把铁锹撺在土里,发出惊呼:“素素又疯了!”那声音怪怪的,不知是惊恐还是惊喜。在被风吹的东倒西歪的语录牌“植树造林,绿化祖国”的后面走出一个老汉,羞涩着、叹息着、愧疚着、心疼着爬上壕沟,脱下身上的棉袄披在素素的身上。沟下一伙年轻的小伙则瞪着一双双目不转睛的大眼看着素素凹凸有致的身条和一张俊俏粉红色的脸,不时有哈拉子掉落在风尘中。一个壮年汉子忘却了自己的工作,扶着快要倒伏的一块语录牌,一双脚不停地置换着踹着牌杆的根部,直到两脚发麻而浑然不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闹腾的素素。

狂风中的素素浑然不知自己的所在,仍然呐喊着一个全村人都不知道的名字。呐喊变成哭泣,后转为嚎啕。本很白皙的皮肤被四月的寒风吹成了紫色,像高原汉子的脸膛。人们目送着老汉连拉带扯地将素素送进栅栏围成的三间土坯房中。那是素素的家,也是拉她回家的老汉,她父亲的家。

素素原本是一个聪明伶俐的文化人,一九五九年就高中毕业了,是村里的高级知识分子。在校时,她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而且是学校学生会的宣传部长。学校板报和标语的书写都是她组织的或亲力亲为,演讲更是她的拿手好戏。

素素的同桌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是她邻村的一位同学。两人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在一个学校上学,两人特别要好。正因如此,虽然高中一个班里学习,但他们毫无嫉妒之心。相互鼓励,共同进步。更有意思的是学习成绩,不是你第一,就是我第一。龙飞凤舞地演绎着霸道的班级历史。心心相惜,不知不觉,爱便萌发在高二的那个春天里。素素将自己十分珍爱的一支钢笔悄悄地,面含娇羞地送给了同桌,而同桌也默认地回馈素素一个崭新的日记本。如果不是一场意外,有可能素素和同桌也就是一种情窦初开时的情谊。

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赶英超美的日子里,学校利用假期也积极参与到轰轰烈烈的大炼钢铁的运动中。全校师生去背铁矿石。人们夜以继日地奋战在炼铁炉与二八地铁矿的路途中。素素举着火把,背着越来越沉的铁矿石行走在山间的小路上。背矿的队伍像一条火龙,蜿蜒在高岗和沟壑之间,向炼钢厂涌动。壮观的景致令素素万分激动,一不留神把脚崴了。同桌不知所措,傻着哪儿思考再三,只好将素素的铁矿石和自己的一起背起,还得心疼地搀扶着素素。走啊,走啊,不知用了多长时间。天亮了,终于望到炼钢炉冒出的烟雾。同桌怦然摔倒,失去了知觉。素素的哭喊声惊动了学校的老师和同学,大家围了过来。砍了两颗小树做了一个简易担架,把同桌送往就近的医院。当两人再次相见时,跪着,流着泪私定了终身。

素素是个贤妻良母式的女孩子,在后来的日子,把同桌当作自己的心肝宝贝,时刻呵护着。吃了吗?喝了吗?衣服穿得怎样?千万不要感冒在临近高考的日子。素素唯独忘却了自己,自己的学业。忘了吗?其实没有忘记,素素很勤奋,每天只休息四个小时,只是心不在焉,上课时经常走神,想着她和同桌的未来。高考的日子,素素身心疲惫,竟然在考场上昏然入睡。同桌考入高等学府,而素素却名落逊山。

素素的失落不仅仅是没有考上大学,她的最大失落是,感觉同桌离自己越来越远,之后渐渐地连书信也不回了。也是在一个狂风大作的四月,成了国家干部的同桌和素素彻底毁约了。当时素素一言不发,傻在那里,目光呆滞。过了许久,素素发出一阵狂笑,呆在原地任由西北风狂扯着自己的一头秀发。同桌将素素狠心地扔在荒凉初春的山村外的原野上,骑着一辆二八永久牌自行车像躲避瘟神似地快速消逝。

素素彻底崩溃,她疯了。但成了这个封闭山村的一个靓丽的风景。哪里有一个高举日记本裸体的美女子更能吸引人的眼球的。

素素短短的人生经历了三次婚姻,不过前两次婚姻都没有维持到一个月便被男方退回。每次回来,素素总是被打得鼻青脸肿,陪嫁的东西一件也没有带回,唯独将那个日记本用双手牢牢地护在胸口。而男方的样子更是不堪,一个个伤痕累累、血迹斑斑,那未能褪掉的挠痕看上去让人瘆的慌。

素素终于第三次出嫁了,嫁给了一个邻村比自己大十五岁的光棍汉。他叫艾七。艾七特别爱素素,娶了素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不惜家财、竭尽全力给素素看病。往返于山村与沙岭子精神病院的路途中。病好了,素素也适应了艾七的呵护。饭是艾七做的,饭是艾七喂的。素素对艾七有了一种说不清的爱。将身子给了艾七,生了一个娇娃,一个可爱的儿子。

可是,美好总是短暂的。两年后,素素又疯了,疯的原因让常人说来可笑。但,对于素素来说却是一个重大的打击。因为她失去了一位倾听她心声,倾听她演讲而从无烦意的知心朋友,一位忠实的听众。她的听众就是一只她从小喂养大的芦花花母鸡。每当素素述说心语时,它总是围着素素跥着君子才有的脚步,走来走去,不时还抬起头瞪着一双翻腾的鸡眼看着素素,用咕咕的叫声和频频点头的姿态倾述着理解和同情。素素演讲时,别的家禽、家畜总是鸡飞狗跳的,而芦花花母鸡只是在素素慷慨激昂时,煽动一下翅膀表示激动欣喜,稍倾又回到素素的身边。可是芦花花母鸡被黄鼠狼叼走了,而它的血赫然呈现在素素的脚下。四月的高原,素素又一次赤身露体,连鞋子也没穿,光脚飞奔在春雪覆盖的原野上。

所幸的是,艾七发现了素素每次疯跑时的路线。对,她很有规律。她总是向一个邻近村的方向奔跑,手里总是挥舞着一个日记本。全村人在艾七的带领下,在雪地里沿着素素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上了索索发抖的素素。命是捡回来了,可她的魂魄却飘荡在四月的风里。素素坐在炕上木讷着,八个月没有说一句话。每天手指总是抠着炕席,嘴角抖动着,人们不知道她在说着什么,她的怀里始终抱着那个日记本。

素素清醒了,躺在炕上。病危中的素素,呼唤着那个一疯必呼的名字。被窝里搂着那个视为自己生命的日记本。泪水浸透了枕头。

素素死了,好心的艾七把素素用生命保护的那个日记本作为陪葬品,放入素素的棺木里。

腊月里的天气,寒风刺骨,艾七抱着还不懂事的儿子,站在素素的坟头。蓬头垢面,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掉。孩子用稚嫩的被冻得有些红肿的小手擦拭着父亲的眼泪。嘴里一个劲儿地说着:“大大不哭,大大不哭!”引坟杆上的纸绸哗啦啦地响着、响着,像素素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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