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海德格尔:思想与诗化:为讲座而作的思考 | 西东合集
王立秋 译[1]
导论
思想与诗化:哲学与诗艺
(σοΦία和ποιείν)
出于一种人们很少感觉到的急切的需要,注意思想与诗化的一些迹象是必要的。
“思想”这个词,在直接使用的时候,意味着那些被称作“思想家”的人所进行的所有的思考。这些人在古时的名号是ΦιλόσοΦοι,哲学家。直接理解的“思想”就是哲学,ΦιλοσοΦία。当然,“诗化”这个词也是,它甚至具有更广阔的含义,可以有以下这些意思:带着隐藏(dissembling,掩饰)的目的幻想[etwas erdichten]或发明某种东西。然而,我们立即相当习惯性地把“诗化”理解为那些被称为“诗人”的人的活动。被严格地理解为诗[Dichtung]的艺术的诗化,是“诗艺”[Poesie, poetry]。这个词是从希腊语动词ποιείν那里来的,这个词的意思是:生产,产生(bring-forth)。代替“思想和诗化”,我们也可以说:“哲学与诗艺”。在思想与诗化的古时的名称之中,在表达哲学与诗艺的的词中,有起初西方存在的回响,也即σοΦία和ποιείν(cf. Heraclitus, Diells-KranzB 112)这个事实(即起初存在回响在这两个词之中——中译注),有其自身的,很大程度上说依然对我们隐藏的原因。
§1. 思想与诗化的比较。真实的比较。
如果我们按在这里大概的意谓,把这两个词的星丛(word-constellation),即思想与诗化,哲学与诗艺,确切地当作沉思的标题(title, 头衔)的话,那么,这就马上变得清楚了:我们的任务是拿思想和诗化来相互比较。
我们相信我们知道什么是比较。在比较[Vergleichen]中,两个有待比较的“事物”在某种程度上就它们被选择并呈现为有待比较之物而言已经是对等[gleichgestellt]的了。在此之前,已经存在关于这两个事物的可感知到的,尽管也经常是未定和瞬息的,某种相同[Gleiches]的东西。但通过比较它,情况就好像使相同者只被用作一种背景,以提出不同者。比较是一种方法[Verfahren],它到处把自身强加到人类的“思想”上,最可能是因为,它接近思想。然而关于这种接近出现——以及继而也就出现了奇特的比较方法的在先、流行和普及——的原因,我们依然所思甚少。
任何事物都可以拿来跟任何事物比较,如果比较仅仅取决于(仅仅是要)查明同一的东西和不同的东西的话。在正式意义上的比较的可能性,不管“内容”为何,都是无限的。我们只要简短地思考一种不合适的比较的可能性就能轻易地看到这点。比如说,某人可以比较骑自行车与诗化。二者相同的地方是它们都是人类活动这一事实。差异看起来在于骑自行车是一项是用一种机器的身体的活动,而诗化则是一种精神[geistig]的活动。当然,我们有时也会听说,现代诗人据称直接在打字机上作诗;就此而言在骑自行车与诗化之间还有相同的地方,但就自行车和打字机是不同的机器而言它们还是不同的。尽管关于骑自行车与诗化的相同和不同还有许多有待发现的地方,但我们还是反对这种比较。为什么?因为骑自行车和诗化太过于远离彼此。比较它们注定是没有成果的,即便这样的比较是在更加深入的细节中进行的。
甚至在有人依然愿意接受这种无果的情况下,在这种比较——比较在某种程度上总是已经是一种对等——中依然存在一种对诗化的贬低,即便我们承认骑自行车也是一种好的活动。正因为比较的可能性是无限的,在切入比较的进路中才总是存在一种关于什么是相同的的决断——一种审慎的和有意识的或无知的和没有意识的决断。被比较的事物被嵌入这种相同之中,而它们也正是从这种相同出发得到看待的。出于这个原因,真实的比较总是比单纯的比较更多。
毕竟,比较不应当紧紧导致关于什么是相同的和不同的的决断;相反,在进行真正的比较的时候,我们渴望通过相同看到不同以及通过差异看到相同,从而永远深入地看到在站比较中的东西的本质。所有的比较都含蓄地追求这个,但只在少数情况下才能做到这点。比较和比较并不是普世地相同(在哪里都一样)的。[2]诗化与骑自行车的比较不但几乎不会有成果——因为它们彼此离得太远——而且,如果试图进行这种比较的话,那将是完全木有品位的表现,如果还不是某种甚至更糟的东西的话。
§2. 为评估思想和诗化的本质的(对)决定性的思想家和诗人的衡量标准的设定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偏好于一起命名它们:思想与诗化。(与上述不成熟的例子相比)它们彼此靠得要近的多得多。在它们的差异中,它们有某种不单纯为这样一个事实,即二者都是人类活动——就像上面那个例子里的那样——所穷尽的共同之处。根据为现代思想所熟知的一个概念,我们可以说,思想与诗化是“创造性的”活动,而这个称谓,并不适用于骑自行车,但也依然适用于,比如说,建筑和绘画。
然而思想与诗化揭示了一种甚至比思想与绘画还要切近的关系[Verwandtschaft, 亲属关系]。思想与诗化唯独存在于语言的领域。它们的作品具有,也只有它们的作品才具有某种语言的“本性”。
但毕竟,“思想与诗化”是在这个在某种程度上把它们聚合为一的命名中为我们所知的。“思想家和诗人”对我们来说以一种显著的方式属于彼此。他们在我们也许会经验到的——如果我们对思想与诗化略知一二的话——那种接近中彼此接近。或者,我们之所以把思想家和诗人放到一起,只是因为这里我们遵循了一些在某个时间点上出现的习惯?那么同一[das Gleiche]——其中思想与诗化彼此相像[sich gleichen]——和差异——其中它们不相像而保持不定和摇摆的状态——也如此么?
这种长期的不定和摇摆必然会妨碍我们么?更清楚地比较思想与诗化有什么意思?说到底为什么我们要比较它们,并因此而进行“关于”思想和“关于”诗化的讨论呢?如果我们只是遵循思想家的思想并在情感上“沉浸”在诗人的诗化中那是不是不够呢?但我们应该追随哪些思想家和哪些诗人呢?所有历史上有名的思想家和诗人么?还是只是我们(德国)的?但我们的思想家和诗人是那些没有古老的和比他们更早的思想家(即与之无关),没有希腊时代的思想家和诗人(即与之无关)的思想家和诗人么?存在衡量我们可以和哪些思想家一起思考[mitdenken]以及与哪些诗人一起诗化[mitdichten]的标准[Maß]么?还是说这都留给了个人的判断力和品味,留给了时日的趋势,留给了岁月的潮流,留给了教育制度的法则?抑或,对我们来说正确选择的重负因这样一个事实而大大减轻了:决定性的[maßgebenden]思想家和决定性的诗人本身就提供了标准[Maß],而我们则根据这种标准来把握和进入思想与诗化的本质和必然性?推测起来,后者才是我们面临的情况。
§3. 为聆听思想与诗化作准备的必要性
但如果情况如此的话,那么,我们如何聆听或接受这种标准[Maß],如果我们对思想为何与诗化为何没有经验?那么,我们的耳朵难道不应当受到完美的和有识别力的训练,且难道不应当适应仔细的聆听[Verehmen],[3]如果思想家和诗人要对我们说话而其他的主张要通过他们与我们相遇的话?如果我们不真正地知道思想是什么和诗化是什么的话,那么,我们怎么可能成为被影响者[Betroffenen,被涉及者,有关者]呢?知道[Wissen]不仅仅是对概念的应用——在概念的帮助下我们才能够应要求给出关于哲学是什么和诗艺是什么的定义。这里,知道有如下意谓:能够通过思想来追寻和陪伴思想家并通过诗化来追寻和陪伴诗人。这种能力要求一种永恒和一种立场。在这些东西(永恒和立场)缺乏的地方,思想家和诗人的声音就不可能会见[treffen]我们;我们永远不可能成为被影响者[Betroffenen]。因为,震动[Betroffenheit]并非情感和心灵之激动的浪潮,那不过是不定的和转瞬之间的飞逝[fleeting]罢了。我们只有在能够对思想家和诗人的声音作出回应——而这意味着,在回应中停留[abide],或学着停留,或至少能够学着停留——的情况下才能能成为被影响者和被影响。但那已经要求某种关于思想与诗化的知识了。
那么,在所有的学期中,只是以那样的方式把其他的思想家和诗人呈现给我们——这样我们就会在下一个学期里忘记他们——又有什么帮助呢?如果对思想家和诗人的历史的呈现落在[那些]没有准备[的人头上],那么,说到底,所有这些,又能服务于什么目的呢?仅凭这个事实,即我们对诗人和思想家“有兴趣”,或要求他们,甚至已经准备好迎接他们,并不意味着我们有准备。
我们很少意识到这个事实,即一种准备是必然的,而我们对它引发的东西的思考就甚至更少了。在我们说“我们”的时候,我指的不仅是你,听众,在这里或其他地方任凭一次关于思想家和诗人的任意报告摆布的人。我指的还是我们之中那些站在这里教学的人;我首先指的是他们。然而这不是某种指控。对此,不仅权威是缺乏的,连指责和辩解,在这里也是很少见的。问题在于指出一种已经持续了很久的失败,这种失败的类型和起源,特别是在因为它们比我们更古老的情况下,通过越过并超越我们而关涉我们的本质。因此,我不能即刻且故意地废除为倾听思想和诗化而作的适当准备的缺席。
然而,确实我们急切地需要每天重新注意到我们与思想和诗化的关系是如何地混乱和缺乏反思。我们认为这是得到广泛同意的,即葡萄树的种植和葡萄的丰收要求一种特定的知识和经验。同时我们又发现,根据我们自己的欲望,根据在街上或其他地方突发而来,并在它们来去的时候诉诸我们的印象和经验——考虑到人们在这种对思想和诗化的“打交道”[Umgang]中反思的说到底是那正在发生者(what ishappening)——的欲望,来“对待”[umgeht][4]思想家的思想和诗人的诗化是正常的。就好像人们甚至能够对待[umgehen]思想家的思想或诗人的诗化,甚至被允许这么做。
在其他的一切之前,我们急需做的,是首先反思在这种“对待”中反思[Besinnungslose]的缺乏。如果我们在侵入的冷漠上持反思态度[besinnlich]的话——正是由于这种冷漠,我们才疏忽了为思想和诗化而作的准备——那就已经足够了。
如果我们反思这种对那些对倾听思想家和诗人没有准备的人的长久持续的不加反思的境况的话;如果我们以这样的方式反思的话,那么“思想与诗化”的标题就可能以一种不同的方式对我们说话;如果我们也回想起[entsinnen]我们是思想家和诗人的人民的话,那么我们就能获得[ermessen,access with]一些关于我们离我们自己的本质的聚集还有多远的暗示。就像一种不可想象的命运已经彻底地使我们远离这种聚集。
“思想与诗化”,是为一个也许纯粹是无差别的,思想与诗化的比较而取的标题,在这个比较中我们可以讨论关于哲学与诗艺之间的关系的博学的问题;“思想与诗化”,是对一种不可避免的反思[Besinnung]的指示,这种反思,在我们倾听西方隐藏的历史的最沉默的过程[Gang]并与此同时经验我们在此过程中只能否定——如果我们已经放弃西方历史的未来的话——的东西的时候,是不可避免的。
§4. 关于思想与诗化及它们的关系的反思。作为沉思之标准的问题-价值(Question-Worthy,值得提问者)
让我们来反思[besinnen];让我们来反思思想与诗化。除通过沉思[nachsinnen]思想,无论它是什么,沉思诗化,也无论它是什么,并沉思二者之间的关系外,我们还能如何进行反思?
什么是思想?我们能够仅仅是自由地思想出答案么?什么是诗化?我们能够仅仅是自由地虚构[erdichten,fantasize]出答案来么?若以此进路,我们不久之后将沦为一种无根基的任意的受害者。然而,在存在方法[Maß]的地方在哪,我们用什么来获取[ermessen]思想的本质和诗化的本质呢?如果这里存在一种法度的话,那么谁来提供它?我们该去哪里,如何为我们的沉思寻找定-则[Mas-Gebende]?
所有真实的反思[Besinnen],每种反思及其步骤,都直接地向值得提问者[Fragwurdigen, 成问题的]的领域进步。后者不同于仅仅是可疑者[Fragliche],可疑者以许多形式发生。它显现为不确定者,未定者,和没有得到解释的东西。仅仅是可疑的东西回避我们,或者更确切地说,它本身永远保持那样的状态,但是以这样的方式进行的——它从我们身上抽取并保留某种东西并因此而把我们留在身后。因此仅仅是可以的东西也就简单地变成我们,为我们自己所留在身后的东西。毕竟,它确切来说是可疑的,也就是说,永远是可以提出问题的,但不必然受到质疑。
值得提问者[Fragwurdige]站在纯粹可疑者的对立面,而从字面上看,“词”本身就意谓那值得提问者[wasder Befragung wurdig ist]。然而我们是在贬义上使用“值得提问者”这个词的。在这个意义上,它意味着值得怀疑的,不可靠的,甚或是腐化的,因此也就是没有价值的东西。这确切来说正是语言称作值得提问者的东西,因此它也就是种有价值的东西。但在如此使用这个词的时候,我们彻底遗忘了,我们正在谈论的,是尊严和价值。[这是一种]多么奇怪的遗忘,一种甚至更加奇怪的语言的流行啊!
然而,我们自己还是能从这种对“值得提问者”这个术语的一般的使用中看到,我们也用它来意谓别的某种东西,某种关涉我们并使我们涉入——甚至在我们使它远离我们的时候——的东西。纯粹可疑者并不会影响我们。值得提问者,另一方面,则在它的尊严中向我们开启自身,这种尊严要求我们对它作出回应,也即,要求我们通过提问来给它尊严。
但提问难道不是这样一种纯粹自在自为的意志——这种意志,意图霸占知识(把知识强行归给自己)——的闯入么?提问——它是一种为一切有价值的[东西]保存[wahren]其尊严的方式么?提问,甚至在它回避一切闯入的时候,甚至在它彻底隐藏的情况下,难道不永远是一种对尊严的不尊重么?
给予尊严(dignifying,尊严化)更倾向于认可,仅仅是任由尊严为自己、由自己说话,并因此而不说话,因而也就不提问。那么,提问怎么能接过像作为尊严之保存的尊严化那样的东西呢?至多,必须存在某种其最自我的尊严,可以说,在于那种本身是“沉思性”和“反思性”的主权/尊严[Hoheit]的东西。人只有通过沉思这种本身是沉思性的高度来遵照这种高度[Hohen]并给它以适当的尊重。
《盲歌手》(“The Blind Singer”)一诗的一次后来的改写[Umdichtung],《喀戎》(“Chiron”),开头写道:[5]
Wo bist du, Nachdenkliches! Das immer muß
Zur Seite gehen, zu Zeiten, wo bist du, Licht?
你在哪里,沉思者?那永远必须
时而出发者,光,你在哪里?
光,明亮,就是沉思者;荷尔德林大写了“沉思的”这个词这样我们就不得不说沉思者是光了。光“劝告地,为心灵而”来。明亮的瞭望台[Warte],而这本身,在根本上是如此地明晰[Licht],以至于人——甚至都不是神——都可以直接看到它。这意味着,澄明者[das Lichte]本身自我隐藏。澄明者在它的澄明[Lichtung]中澄明自身,这样,这种澄明就同时既是隐藏,持续地追求并沉思这点。澄明者是使自身场面的主权/尊严的高度,它的尊严之所在。
沉思是那起始者,它开始长期以来一直没有得到表达并远离一切大声的探询和质问——其中人坚持他们自己的力量——的提问。沉思不仅有保留地给予那本身是沉思性的高度以尊重;相反,沉思是一种首先揭露思想在它的道路上想要遭遇的那种东西的隐藏的尊严的尊严化。然而反思[Besinnen]只有在它出自于沉思[Nachsinnen]并只通过在沉思中停留来为沉思服务的时候才是真实的。因此我们可以说:所有真实的反思都即刻并在每一步上抵达值得提问者的领域。更是当地说,反思已经存在于这个领域之中。值得提问者是对沉思来说决定性[Maßgebende]的那种东西。值得提问者,也就是在沉思性的提问中第一次尊严化的那种东西,为从它们自己的重量来看比一切可疑的东西更重要得反思而提出[它自己的]问题和那些导向它的问题。
出自于值得提问者本身的问题的一个特征在于这样一个事实,即它们持续地回归自身并因此而无法以通常的方式得到回答。这些问题的提出会遭遇到沉思必须避免的那些特定的困难,因为它们也许就是值得提问者专有的尊严的特征,考虑到思想,无论它可能是什么,以及诗化,也无论它可能是什么,都属于值得提问者;对与思想与诗化之间的关系来说也如此,而这种关系正是通过模棱两可因此在起始时无意义的“与(and)”来命名的。
这里对沉思显现的困难是什么?我们将命名两种困难并对它们加以讨论。
第一种困难与这样一种东西的教学相关,从这种东西出发,我们甚至可以看到思想和诗化是什么。
第二种困难看起来在于我们,在作为沉思者沉思思想和诗化的同时,已经通过思想站到了思想与诗化之间的关系的一边,这样我们要说的一切就事先倒向了一边。
(译自Martin Heidegger, “Thinking and Poetizing Considerations for the Lecture”, in Introduction to Philosophy —— Thinking and Poetizing, trans. Philip Jacques Braunstein, Bloomington and Indianapolis,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pp. 41-50. )
注释:
[1]下文译自GA50, pp.136-45.——英译注
[2]这里的原文是:Vergleichenund vergleichen ist nicht überall das Gleiche. ——英译注。
[3]Vernehmen(古高地德语为farneman),海德格尔这里用的是这个词,我把它译作“聆听”,意为“变得有所意识”。强调这个词与wahrnehmen(知觉)和Vernunft(理性)的关联是必要的,根据赫尔曼·保罗(Herman Paul),这两个词在词源上与vernehmen相关。——英译注
[4]最大的可能是海德格尔把动词umgehen放到引号里强调这个动词的模棱两可。Umgehen既有“接手”,“处理”之意,又有带着规避某物的意图“围绕某物迂回”之意。——英译注
[5] F.荷尔德林:《作品全集》(Samtliche Werke, ed. Hellingrath), vol. IV, p. 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