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索瓦·利奥塔:论两种抽象 | 西东合集
在这个题目下面,我想指出今天的(不止)一种美学状况。也就是,两个世纪以来,哲学所谓的aesthetics的状况。我把自己限于视觉艺术的状况。在其最简要的形式上,我的命题是说,图像的美学,正如康德在《判断力批判》的《美的分析》中最好地阐释的那样,发现自身毫无用处,因为视觉作品并不遵从康德所描述的趣味原则:这些作品不生产一种纯粹的快感,这种快感摆脱了一切和它们相关的利益(需要,欲望,道德)以及一切关于其构成和目的性的概念知识。这里的问题是一种趋势或可能性,而不是一种无可争议的事实状态。人们总是不难发现反例,尤其是对这种趋势或这种可能性的反应显露出来的时候,这样的情形已有一些年头了。
所以,我的观点是,视觉作品,不论我们是否喜欢它,不论它取悦我们还是我们谴责它,发现自身被定位在抽象(abstraction)的体制下。但有两种抽象,其本质是根本地不同的。抽象一词首先必须,至少是部分地,在黑格尔的知性之实现的意义上得到理解,知性之实现的形式外在于它的内容,或者:其中先于这一实现的时刻,尤其是可感性和想象力的时刻,既不被要求,也不以其自然的形式被表达、提出。
同样,和这种抽象相一致地,阿多诺可以说,文化中的美,或者,“被管理的社会”所固有的文化工业当中的美,有被还原为媚俗的危险,并且,它被生产的方式,它的“已然生成”,不得不被忘却。或者,本雅明评论灵晕的丧失,它影响着服从复制体制的作品:它们被提出或被消费,但没有一个主体把任何建构其独一经验之命运的自由联想的网络,把或多或少被认同的记忆或情感,与这些作品相连。
这种抽象(并且只有这种抽象)在今天,比在本雅明和阿多诺的时代,更是技术对图像之生产、流通和接受的渗透的产物。从摄影一直到合成图像,作品不仅在形式上,而且在质料上,落到了概念体制之下:图像的最微妙的构成根据生产这个图像的装置以及复制这个图像的装置的尺度和标准(“定义”)被人分析。它的发展服从“最佳”调控(它是技术的:图像的“纯粹性”)的标准。它的形成服从确保(或被认为确保)其“最佳接受”的模型或模块(它在倾听、存取、购置的数量中被定义)。它的实行服从决定必要信贷之释放的政治经济当局确立的文化、金融和工业的策略。诚然,艺术家总已经服从技术能力和社会文化责任的限制了。但只有到了我们的时代,他们才服从定义和规定作品质料本身(能指材料)之最精妙参数(选择单)的法则。这已经是摄影的情形,更多的是在录像电影和合成图像当中。它们之前使用的综合(合成)必须被称为(康德意义上的)反映的或反思的,非规定的。
这是一种抽象。它始终伴随着一个我认为本质性的事实,即视觉可感性的“基本素材”,颜色,浓淡,线条,都服从分析,以便从它们的重新构成(综合)开始,生产其“直接”之赠予的一个拟像。因此,视觉让自身摆脱了其赠予(知觉)的此时此地。它可以在传送、分配和接受(这些都是技术)的某种条件下,在任何的时间和任何的地点,得到恢复。
四点评论:(1)存在着和一个共同体之建构的关联,这个共同体从其空间位置(地理/拓扑)和其记忆(有机历史)中被分离出来。它是集体“母性”的丧失。(2)存在着和一个“身体”之建构(数据的捕捉,信息的记忆,对这种信息的存取和使用)的关联,这个身体不是一个“人的身体”,即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世的、充满生气的身体。(3)存在着和质料之掺杂的关联:归根结底,材料、装备和物质都是有序的状态,或多或少不可预期的,在能量上可以定义和可以改变的:非材料的物质。一种全体动员的能量学或一般动力学的优势。例如,速度(概念,执行,传送,消耗)的重要性。(4)在技术艺术的命运上,这些影响的结果是一种无限小化的回归,但它是一种概念的无限小化。例如摄影(爱好者或艺术家)。
我迅速确定了这两种抽象中的一个,我想,它激发今天的美学在美的体制下继续思考(视觉)作品并要求它把一种纯粹的快感带给观者。另一种“抽象”是一个完全不同之问题的产物,但它同样关注所谓的感觉(我们所谓的视觉)的“直接”状况。这个问题开始在有关十八世纪崇高体验的讨论中揭示自身,穿越了浪漫主义,并且,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让自身“沉浸于”艺术史所谓的“先锋派”(而不只是“抽象艺术”)当中——为了让自身更加持久。崇高的本质,可以说,被伯克和康德“固定”为可感之物(视觉)当中的一种不可感(不可见)的在场的感觉。它是一种让感受性(接受性)被它无法接受的东西所触摸的方式。如果它无法接受某个这样的东西,那是因为某个这样的东西,不像康德甚至伯克那里一切感性的原则,它并不得益于形式(纯粹的[空间和时间])还有想象(如此这般的曲线,如此这般的轮廓或明暗):在形式和想象中,一个被给予的可感之物为了是可感的,必须给予自身。某个这样的东西在构成感性的质料理解形式的不可能性之威胁中得以感受。
不管怎样,我要问的问题是:陷于我刚才概述的两种抽象之间,即在规定视觉素材的知性的抽象,和坚持素材呈现中隐藏的不可规定的材料在场的抽象之间,一种就这样被撕裂了的美学,一种有关自由形式之美所提供的快感的反思,如何能够使自身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