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诗永恒 ——孙武军《李煜》品析,兼及诗集《在这一天失恋》

唯诗永恒

——孙武军《李煜》品析,兼及诗集《在这一天失恋》

文/南溪生

(一)

怎样才是好的诗歌?在我看来,第一时间能抓住你的才是好诗。诗歌和人一样,秉性格局都长在脸上,想藏也藏不住。

一首真正的好诗,它不太可能是乍一看金玉其外、卖相上佳,细品起来却味同嚼蜡的那种。也不太可能是初看马马虎虎,越看越耐看的那种。它只会是你一遇见就欢喜,越看越欢喜的那种。就像恋爱中的一见钟情。

而这样的诗歌大抵都具备三个要素:语言上的不同凡响;内容上的大可玩味;情感上的共鸣震撼。

《李煜》就是这样一首诗,当我见到它的第一眼心里就被紧紧攥住了。这不是一首简单意义上通过历史人物来借此喻彼的现代诗,更不是一讽喻诗。它所呈现出来的丰富性和深刻性,具有时间维度和空间维度无限拓展的可能。

(二)

李煜,是历史上众所周知的人物,一个乱世偏居一隅苦苦挣扎却注定败亡的末代君王。而李煜与其他被历史的尘烟湮没的末代君王不同,他之所以被人记住,被人同情,恰恰是他的另一个身份——一个杰出的词人,被王国维誉为“词自李后主后眼界始大”的一代词宗,是“做个才子真绝代,奈何生在帝王家”的悲剧人物。当然,他的悲剧决不止是性格使然,更是历史必然。

从诗歌创作来讲,越是拿这样的历史人物入诗看起来就越危险,因为你很难找到一个出人意料的角度切入。换言之,你很容易陷入庸常的别人反复咀嚼的窠臼中。但是孙诗入笔即非凡——

“李煜,我只是和你谈谈诗,

你不要杀我

让我握住你的手,剑在何处”

诗人以穿越的方式站到李煜面前,目的纯粹——仅仅是想和他谈谈诗。一个现代诗人穿越千年和另一个诗人谈谈诗,这画面想想就够有意思。但诗人担心,李煜会有出格的举动,对诗人的唐突并不待见,要拿剑杀人。一个温文尔雅的帝王,词人,怎么可能对一个素昧平生者拔剑相向呢?唯一的解释是,此时的李煜已经不是帝王,而是阶下囚。从天上跌落凡间的巨大落差和遭际,杀人不是没有可能。一个“杀”字,让整首诗一开始就笼罩在一种凶险不祥的气氛中,一进入就有了一种戏剧冲突的效果。但诗人马上又抛开这种担心,而是示以友好地要握住对方的手,似是传递诗人对另一个诗人设身处地的同情和关怀。

“你白衣负荆,跪伏在

征服者的马蹄下

我庆幸竟有这样深刻的耻辱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

在你跪下来的时候

你的沈腰潘鬓

你烂嚼红茸的女人

你的雕栏玉砌,无限江山

这些华丽的尘埃纷纷

从你身上脱落”

一个一国之君,不得不负着荆跪伏在别人的马蹄下,其耻辱岂是常人可以理解!帝王的身份被无情剥夺,所有曾经属于他的美好烟消云散。但诗人偏要说“我庆幸竟有这样深刻的耻辱”!别人的耻辱竟要拿来庆幸,这不是往血淋淋的伤口撒盐?诗人难道竟刻薄冷酷如此?显然不是。诗人所庆幸的断非耻辱本身,更可能是这一耻辱所造成的事实结果——国家不幸诗家幸,亡国毁了你曾身为现实世界皇帝的身份,却成就了你诗词世界千古帝王的身份。不过,这种明显带着反讽意味的手法明显强化了诗歌的艺术效果。

孙武军在诗歌分享会上讲课

(三)

“李煜,只为你,

我庆幸折磨与侮辱

只有痛苦的锤凿

凿去你所有废弃的部分

最后出现的才能是你这个人”

至此,诗人真正想要表达的已经越来越清晰:折磨和侮辱固然不幸,但正因为这种从高处跌落的不幸才让你清醒,才会让你自我审视、观照和反思。废弃的部分,多半就是帝王身份的加持,现在没有了,你就是一个普通人,是一个“赤裸裸”的人。皇帝性消失,人性回归。人性回归后的李煜,才会静下心来思考诸如“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向何处去?”这样最基本也是最根本的哲学命题。

“做一个人,当然很忧伤很痛苦

这就是为什么做了一个人后

还要做一个诗人”

诗歌的主旨此时也从李煜的悲剧本身跳出来,而是开始进入什么是诗人的思索与探讨。

为什么做诗人?诗人是最纯粹的人。所谓纯粹就是充满人性,而人性中最具有诗意的则是忧伤。正如诗人孙武军自己所说,“诗人是人类中承载痛苦与忧伤的人”。于李煜而言,人性和皇帝性是互为矛盾的,当皇帝的时候人性部分少或者隐去了,故让他早期的诗歌始终沉湎于“临春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这样你侬我侬的低格调中。而一旦成为俘虏,人性开始充盈,痛苦忧伤尤甚,一切景语皆情语,诗词格调瞬间开阔升华。如果说,李煜早期的诗词顶多算是“优美”,则亡国之后堪称“壮美”。悲剧是壮美的最高峰,诗词未必不是。

诗歌分享会现场节目主持人:钱晓茗(左)

(四)

诗人的本质是什么?袁枚说,“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因有赤子之心,故纯粹纯正,故有骨子里的良善,故能人溺己溺,故见不得人世间一切悲苦。一个普通人,面临的最大困苦不过生存二字,因其眼里所见只是自己、只是身侧,眼界和格局注定如此,而作为怀着一颗赤子之心的诗人则不然,其所见所思所感所悲岂止自身,其困苦(不仅痛苦)忧伤也要十倍百倍于常人。譬如杜甫,自家床头屋漏无干处了,仍思“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真诗人,应该是人的升华,是坐于云端之上的人,也是俯视苍生的人。

“一个皇帝对于失去江山美人的忧伤

最终成为一个人对于失去的忧伤

春花秋月

落花流水

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失去,让它们如此美好

人无法承受这样的失去

只有语言可以”

无论是皇帝还是一个普通人,对于失去原本拥有的美好自然痛苦忧伤,但为什么要说“失去,让它们如此美好”?这看起来像一个悖论。江山美人也好,春花秋月落花流水也罢,美好是因为它存在,怎会是因为失去?这就可能涉及到诗人深层次的世界观,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在流动着,变化着,没有什么是能始终拥有或占有的。“逝者如斯夫”“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流动,失去,不断地失去,才是世界的本真状态。作为个体的人,很多时候没法承受这样的失去,但语言可以,这就又涉及诗人的诗歌观了,“相信诗意的永恒”,相信诗意的光会通过最高级的语言形态和艺术形态“穿透生命时区的屏障”。这也正如西方某著名诗人所说的,“诗一点也不是以美为目的,为唯一的食粮”。

诗,让永恒成为了可能。

“李煜,是不是太痛苦了

你每日烧香拜佛

'既然一切都是失去

为什么我今生今世摆脱不了

诗人的宿命’

你祈求的泪水一滴一滴全是文字

全是让佛祖也触景生情的世界”

缪塞说过,最美的诗歌是最绝望的诗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纯粹的眼泪。李煜在亡国之后的作品,字字句句都是泪,又岂止是泪,简直就是尼采所谓“以血书者”。

“为什么我今生今世摆脱不了诗人的宿命”,这看似是李煜在自问,但又何尝不是诗人在借李煜之口说出自己,说出诗人们一直以来普遍的状态——不管他看上去多么乐观,但他的底色始终是忧郁的。因为诗人是被选择的。“不是我在找诗,而是诗在找我”(特朗斯特罗姆),如同约拿被上帝捉去做先知,上帝给诗人孩子一样明亮澄澈的眼睛,昆虫一样充满灵性的触角,同时又要他们不断经受铁匠的锤击,“从他们痛苦的胸腔收集气息,从他们干涸的眼睛上盛满露水,从他们干瘪的嘴唇上夺取歌声”。

“一个人,要成为诗人,是多么艰难。”

孙武军在诗歌分享会现场签名

(五)

孙武军是第一届青春诗会成员,朦胧诗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身上有不可避免的那一代人的时代迷茫,也有他们的理想情怀,诗歌于他们既是自救的过程,更是反思、叩问和探寻未来道路的凭藉。他们的诗歌,像一挂长鞭总能深深挞进人的骨髓,叫人生出触及灵魂般坚实的疼痛。当然,这种疼痛和李煜的疼痛不是一回事,但因为诗人的身份和天性,决定了他们心里的某一根弦是相通的,纵然隔着千山万水、隔着千年时空,稍一拨动,诗人与诗人的两颗心灵之间就会产生共鸣。

“事物要多么纯粹才能经受

你这么简单的深情

你寂寞梧桐

你帘雨潺潺

你就是东风又来小楼

你就是永生的月光

无意间洒满故国”

如果说,前面关注的是人对于物的感受,人不能承受“物”的失去,这里则主客体正好反过来,从物的角度写对“人”的感受。寂寞梧桐,潺潺帘雨,小楼东风,永生月光,这些都是李煜词中惯用的意象,但诗人引用这些意象,并故意制造出一种物人混淆互化的效果,皆是因这情太纯、太深、太苦。非如此不足以表达。

王立群教授曾这样评点李煜,“李煜用最平实的言语,写出了常人无法体会的情感,李后主后期的词,只能看到两个字——绝望”。诗人孙武军自己则说,“作为一个好诗人,他最突出的特质是简单平常,他将那么简单平常的语言运用得如此动人,实在是因为他情至深处,与天地万物交融”。于是,便有这最后顺势一问——

“李煜,你说为什么

杀死过无数皇帝的毒药

杀不死一句天上人间”

全诗至此戛然而止,是最高潮,也是结束。诗人既是在问对方,其实也是在自问。但答案显然早已在诗人心中——万物皆灭,唯诗永恒。

回到一首诗为什么会成为好诗、特别是具有典型意义的好诗这件事上,我以为最最重要的是要有博大深沉的诗核,它应该是具有像诗人荣格所说的“由作为人的诗人的心灵向着全人类的心灵发言”的精神境界。《李煜》表面上一首怀人诗,实则上是一首探讨身份意义、存在意义、诗歌意义、诗人意义的作品,具有丰富的延展性、强烈的思辨性。

我敢断言,《李煜》将会和余光中《寻李白》一样不朽。

诗歌分享会现场

(六)

孙武军是我的大学老师。很荣幸,时隔近30年后,在宁海图书馆他的一场诗歌分享会上再次见到他,近距离聆听他的“诗歌人生”,分享他对于诗歌的独到见解。

不知是不是因为诗人到来的缘故,这天午后,深秋时节的宁海,天气略有点阴郁,也仿佛有着一股子诗人气质。他带来了他与诗歌“失恋”20年后重新找到诗歌创作的灵感、激情,带来了他的侃侃而谈,带来了他的诗集《在这一天失恋》。

分享会很成功,很多人上台朗诵了他的作品,我朗诵的就是这首《李煜》。

不仅《李煜》,整本诗集中好诗俯首皆是,这里再摘录一首他以《诗》为题的诗,看起来像是诗人回归的一种宣言——

“我要写一些又老又硬、布满青筋

皱巴巴的诗

这些诗里挤不出水,更不要说

乳汁和蜂蜜

不论是割掉、焚烧还是腐烂

那些柔软、富有弹性的诗意恍如隔世

我只是留下声音的核,就像松鼠

埋下一枚坚果

声音会长成我找不到的那片森林

收缩仅存的温暖

收缩到崩溃千里之外

温暖,温暖,温暖,建筑

因不寒而栗拔地而起”

和当下一些所谓的前卫诗人好以创新为名突破种种底线来博眼球不同,孙武军这一代诗人仍在自己的诗歌田园默默耕耘 ,他们学养深厚、目光深邃,他们心态平和、淡看风云,他们也在创新和探索,但他们更有他们的坚守。

最后,引用法国诗人圣琼·佩斯的话——“借着诗的恩惠,让神闪烁的光芒永远存在于人类的打火石中”。人类有诗歌,有诗人,是人类之幸。

南溪生,本名王海明,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宁海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个人散文集《南辕北辙》与文学传记《方孝孺传》。

□编辑:木子叶寒
□图片:宁海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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